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兰陵醉(全三卷)小说

孙嫄 著

女频言情连载

胆战心惊地提防着随时可能会穿云破瓦落在脚边的箭矢,直至傍晚,喊杀声才逐渐变小,直到平息。而我们这里又成了最繁忙的地方,伤兵一拨拨地抬进来。有的被射成了刺猬,送来已经没气了,我只能直接宣布死亡。还有失血过多的,铠甲都被鲜血浸红了,这里不能输血,再止不住,命也难保……一时惨叫、哀号不断,伤情惨烈,弥漫着死亡的气息。我看到了小文,吕文,才十九岁,身中五箭,昏迷。抬上床,拔箭,止血,消炎,包扎,一气呵成,所幸伤都不在要害,能不能捱过去,就靠他自己了!我答应过吕胜尽力保他们平安,把他们都带回去,如今却眼睁睁看着一条条性命离逝在眼前,战争远比我想像的更残酷,哪怕是没有硝烟的时代!我不禁喊道:“吕文,别忘了你娘、你媳妇,还有不满周岁的儿子,他们都...

主角:李白沈兰陵   更新:2025-03-09 11:50:0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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男女主角分别是李白沈兰陵的女频言情小说《兰陵醉(全三卷)小说》,由网络作家“孙嫄”所著,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,本站纯净无弹窗,精彩内容欢迎阅读!小说详情介绍:胆战心惊地提防着随时可能会穿云破瓦落在脚边的箭矢,直至傍晚,喊杀声才逐渐变小,直到平息。而我们这里又成了最繁忙的地方,伤兵一拨拨地抬进来。有的被射成了刺猬,送来已经没气了,我只能直接宣布死亡。还有失血过多的,铠甲都被鲜血浸红了,这里不能输血,再止不住,命也难保……一时惨叫、哀号不断,伤情惨烈,弥漫着死亡的气息。我看到了小文,吕文,才十九岁,身中五箭,昏迷。抬上床,拔箭,止血,消炎,包扎,一气呵成,所幸伤都不在要害,能不能捱过去,就靠他自己了!我答应过吕胜尽力保他们平安,把他们都带回去,如今却眼睁睁看着一条条性命离逝在眼前,战争远比我想像的更残酷,哪怕是没有硝烟的时代!我不禁喊道:“吕文,别忘了你娘、你媳妇,还有不满周岁的儿子,他们都...

《兰陵醉(全三卷)小说》精彩片段

胆战心惊地提防着随时可能会穿云破瓦落在脚边的箭矢,直至傍晚,喊杀声才逐渐变小,直到平息。而我们这里又成了最繁忙的地方,伤兵一拨拨地抬进来。有的被射成了刺猬,送来已经没气了,我只能直接宣布死亡。还有失血过多的,铠甲都被鲜血浸红了,这里不能输血,再止不住,命也难保……一时惨叫、哀号不断,伤情惨烈,弥漫着死亡的气息。
我看到了小文,吕文,才十九岁,身中五箭,昏迷。抬上床,拔箭,止血,消炎,包扎,一气呵成,所幸伤都不在要害,能不能捱过去,就靠他自己了!
我答应过吕胜尽力保他们平安,把他们都带回去,如今却眼睁睁看着一条条性命离逝在眼前,战争远比我想像的更残酷,哪怕是没有硝烟的时代!
我不禁喊道:“吕文,别忘了你娘、你媳妇,还有不满周岁的儿子,他们都在盼着你回去。你要坚持住!”
“沈神医,”门外进来一个随从打扮的人,“都督大人受伤了,请您过去诊脉。”
韦孝宽也受伤了?可……诊脉?我不会,只得说:“这走不开,还是请医令大人过去吧。”我不想因为医术不精害了这位大人。
随从道:“医令和几位老医工都已诊过下了方子,可都督依旧咯血,是以特来请神医相看。”
他们都治不好,我更强不到哪去。不过……咯血?第一反应伤到肺了!
我只得擦拭手上的血渍,挎上药箱,牵起肃肃。还没到议事厅,就听见咆哮:“高贼仗着人众,居然以百抵一,强破城墙。”
“幸好都督机智,事先将油泼于墙面,阻止敌兵登城,可明日的巨木尖铁车阵,如何抵抗?今日勉强保住城门,已伤亡惨重,明日高贼推攻车上阵,城门必破啊。”一位满身血渍的将领顿足。
韦孝宽尽力平复胸中气愤,问:“杨将军可有良策?”
一人摇头,众人皆摇,韦孝宽猛咳,随从适时通报将我领上。杨将军说:“都督不能倒,不然明日高贼必破城而入。”
韦孝宽叹气,尽量温和道:“神医请随我至后堂诊脉。众将继续筹谋,不得离开。”
众人称是,我便随他来到后堂。
他欲伸胳膊,我急忙道:“脱衣服!”
韦孝宽一愣,沉声道:“神医自重。”
自重?他以为我要干什么?……非礼他?不怕前面那么多将军把我剁了?
“大人误会了,医者眼中没有男女之分,只有病人!只不过草民所学与天朝不同,我不会脉诊,只会听诊。如果大人不能配合,还是另请高明吧!”说罢欲走。
韦孝宽反应过来,致歉:“是在下莽撞了,小觑了神医品德。请稍候。”说罢,卸去铠甲、罩衫,露出中衣。
血压还算正常,胸腔是有杂音,不过他没受外伤……最后我说:“大人忧思过重,又操劳过度,伤了脾肺,才会咯血,不过不严重,只要放开怀抱,舒缓情绪,别给自己太大压力,不用吃药都能好。”
韦刺史微微扯起嘴角:“神医见解果然不同。”
“不敢,不敢,大人,草民实在当不起‘神医’二字。如果您不介意,叫我沈医生或者沈兰陵都行。”
韦刺史轻笑:“神医果然久居深山,女子闺名岂是外男叫得?韦某还是与他人一样称您沈医生吧。医生,医之学生,神医自谦啊!”
“哪里哪里,”我也赶紧客气,“其实在我们那,名字只是个代号而已。大人想怎么叫都行!那大人好好保重,您看我那还有不少病人……”
“高贼兵临城下,如何放开怀抱享乐?”没等我说完,韦孝宽就自顾自叹起来,“明日城门一破,高贼必然屠城,百姓不论稚子、老妪,皆遭涂炭。”
脑中闪过日本鬼子屠城的电影片段,烧杀抢掠,无恶不作……我打了个大大的寒颤。
“沈医生无恙吧?”韦孝宽看出我的异样。
我勉强道:“相信大人能坚守城池月余,必能想出克敌妙法再创奇迹。”
“奇迹?”
“呃……是神迹!”我也不确定这个时代有没有奇迹一词。
韦孝宽苦笑:“怕是真要有赖神迹,才能保住玉璧,不然尖铁车一到,城门必烂。城中还能上阵的兵力不足五千。”
不会吧,五千对十万,螳臂挡车啊!怎么办,怎么办?我可不想枉死在这里!还有肃肃,要是遇上“日本鬼子”……这么幼小、鲜活的生命,本该有很长、很美丽的人生路啊。我紧紧拉住他的小手,却发现,他比我还暖些。
看着韦孝宽一件一件重新穿戴好铠甲……事关生死,拼了,我小心翼翼开口问道:“不知大人有没有见过草民包扎伤口?”
韦孝宽摇头:“还未得空前去探望。”
他有些疑惑地望着我。性命攸关,也管不了会不会惹来耻笑,我说出自己的想法:“人体的骨骼,就像一座城池的城墙,其目的都是为了保护内里不受伤害。但凡有人骨骼受创,我们都会及时纠正后加以保护。为了防止骨骼再次错位损伤,通常我们会用纱布将受伤的部位……比如胳膊或者伤腿吊于半空。一来,便于定位,二来减少外来摩擦撞击伤害,可以第一时间缓冲压力,目的都是为了保护受伤的地方。那么保卫城墙是不是可以借鉴相同的方法?”
韦孝宽的眼睛亮了,咳嗽也停了:“请继续。”
我硬着头皮道:“能不能在城墙外支起厚布,就像给人穿衣包扎一样,多包裹几层,每层之间留有一定空隙。因为布料本身具有韧性,空隙可以增强缓冲。这样经过几层卸压,再大的冲击力等真正到了墙体的时候也就所剩无几了,这样城墙就不会受力太多,至少……不会垮吧!而且布料有遮挡视线的作用,能扰乱对方注意力,也算另一层保护。同时集中人手,把城门堵个严实,应该……会好一点吧?”
韦孝宽看着我良久不说话。我心里七上八下,这些全是纸上谈兵,从前根本接触不到实战演习。他嘲笑我还好,就怕一怒之下军法处置。
“啪!”突然,韦孝宽重重一拍桌子,吓得我拽紧肃肃准备夺路而逃。
“妙哉!”韦孝宽开口便是,“沈医生果真世外高人,此法可解明日之急迫。城内商户俱已遣散,留下不少绢布闲置。韦某这就连夜部署。大恩不言谢,待击退高贼,再……”话没说完,就向前堂冲去。
“大人,您的身体……”
“韦某得此良计,心中郁闷已空,不治自愈!”
“等等,大人,草民还有句话,请听我说完。”其实我最怕的就是他的答谢。
韦孝宽停下脚步,回头看着我。
“我们只是识得一些医理的山野村民,不懂国家大事。只不过‘国家兴亡,匹夫有责’,才斗胆献言,如果大人不嫌计拙,是草民的荣幸,但望大人不要向外透露……透露是草民说的。”这才是关键,我不想在历史上留名,如果真的成为一个确有其名的历史人物,那恐怕真回不去了。
“哈哈哈……”韦孝宽突然放声大笑,“沈医生果然非比寻常,但凭一句‘国家兴亡,匹夫有责’,朝野上下无人能及。何等胸怀,何等担当!韦某敬服,有幸结识沈医生,丞相大人好眼光!”
我呆愣,难道这话不是古人说的?还是没这么“古”?果然啊,祸从口出,不会惹出什么祸来吧?!
说着韦孝宽又要向我行礼,我急忙回礼,又是抱拳又是拱手,不知如何是好,只能手忙脚乱地扶住他,不停强调:“大人谬赞。其实我什么也不懂,您才是真正为国为民鞠躬尽瘁的好官。草民恳请您无论如何不要向此处以外的第四者透露我们的谈话内容,一定要保密,行吗?”算我求他了。
韦孝宽见我如此坚持,道:“神医见识不凡,却淡泊名利,实非世俗之人所比。若朝中多些沈医生之流,大魏何愁不兴!唉,只可惜自古高贤之士难求!韦某谨记神医吩咐。”说罢,转身阔步离去。
我还在不断道:“谬赞,谬赞,不敢当,不敢当……”再抬头时,已不见人影。我赶紧拉起肃肃:“我们走。”
翌日,厮杀声依旧震天,日落渐息。提心吊胆地捱了一天,既然没人杀过来,那城应该没破!
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……心瞬间又拎了起来。
一队人急行而来,领头的正是韦孝宽刺史兼大都督!
来到我面前,又是一屈,有了之前的经验,我及时扶住:“大人,这是做什么,草民受不起。”
韦孝宽由衷感谢:“多谢神医指点,今日我军告捷,高贼未能破城。大幔悬空,攻车以硬碰柔,撞城之前锐力已被消解一空,与神医所料不差。神医救我军士百姓,理应受我一拜。”说罢又要行礼。
“别,别……”我急了。看着四周的目光,我低声道:“大人……忘了吗?保……密啊!我只是个治病的。您看……这多不好啊!再说了,有什么话您先起来再说,先起来起来!”
韦孝宽回过神,忙道:“叔裕莽撞了。”我干笑着摆摆手,希望没多少人听见,渐渐也就忘了。
韦孝宽一指旁边吊高的伤腿问:“这就是沈医生妙计之由来?”
我点点头。
“果然奇妙。”他赞道。
“大人,这场仗快结束了吧?”我着急啊。
韦孝宽又沉重几分:“敌军困城四十多日,终不肯撤军,看来势要破城啊!守城士气低落不复从前……”
还要打啊,我也沉重:“如果来场暴风雪,估计这么多人的补给肯定受影响,没得吃了,总会撤吧?”
“可惜目下三日,天朗。”
隔日,对方又发动进攻,据说招数是点燃长竿烧毁幔布。韦孝宽一边同样命人以竹竿绑上利刃割断火苗,一边让人用水扑灭,不得不说确实是个脑子灵光的人。一天下来,双方又杀个旗鼓相当。
第三天,突然没了动静,两边都按兵不动,平静得诡异。
第四天,墙体突然坍塌,引发大恐慌!当时正在城楼上巡视的韦孝宽和一干将领也被波及,或轻或重都受了伤,被抬到伤兵营来。于是左厢房被单独划分出来给他们专用,又成了临时指挥部。
听探子回报:“高贼一日内在城四周穿地道二十余条,中间施以梁柱,再以猛火燃烧,地道内梁柱崩塌,以致城墙不稳。”
韦孝宽气得发抖,一把掀翻医工端来的汤药,作势要起,被我摁下去:“想尽快消肿的话,就别乱动!”
韦孝宽伤得不重,说白了就是崴了脚肿得厉害,还有一些轻微的擦伤。
“稍等,马上就好。”我加快手上动作。
“沈医生,城墙是我军最后的屏障,一旦被毁,高贼大军便可长驱直入,杀我区区数千兵马,夺取城池,如囊中取物!数日前,高贼就期以挖道,涌兵入城。韦某命人在城内沿墙根挖沟,高军入城必先陷沟,我军即刻劫杀,来一个杀一个。我又命人往洞口填塞柴草放入火把往地道内鼓气,终于阻退高贼。想不到高贼又重施故伎,只不过将目标置于毁墙,不再露头,若我方硬拼,恐难制敌,反倒加速墙体崩塌。”
我不得不再次赞叹这位将军的睿智非凡,而且为保城池用尽心力。他要弃城逃跑并非不可能,毕竟敌我悬殊,朝廷也会理解,应该不会降很大罪,但他没有,受伤还不放弃。
但佩服的同时我也很着急,“日本鬼子”就要进来了!我安慰他的同时也是安慰自己:“应该没挖到地基。时间这么仓促,也不可能挖穿地基。只要地基不破,城墙就不会倒,上面再破都能修复。”
以前为了手术练手,经常用麻将垒成城墙,再从中取砖,取得越多,保持得越久,手越稳,这是外科医生必做的训练项目,久而久之也明白一些力学承重的技巧,不知道现在能不能用上。物业不是也一再对我们业主强调,装修不能动承重墙,否则后果不堪设想!都是一个道理,希望一通百通吧。
“韦某须即刻重新部署!”
“大人身先士卒,令人钦佩!不过敌众我寡,若高贼再派出一倍的兵力挖过来,如何抵挡?即便守军都来御墙,若敌再从上登城的话,岂非同样毫无阻力,长驱直入?”一位受伤的将领道。
我有想法,可这一屋子的人……实在不想惹出什么风波来。
韦孝宽看出我欲言又止,于是命道:“尔等先行查看伤兵。”众将得令,全部出去了。
既然他如此“善解人意”,我也不想浪费时间,直接说:“大人,草民家乡盖房,偏重地基和承重墙柱。只要这两处牢固,即便遇上狂风暴雨,也难倒塌。其他墙面即使受虫蚁多年侵蚀,也不会影响房屋稳固,局部损毁可以重新修缮。所以同理可证,只要城墙地基和承重墙柱不受损,就不会塌。既然对方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挖毁地基,那也不可能知道城墙的承力点在哪。只要找到承重墙柱,集中兵力加以保护,就算对方把其他墙底挖穿了,也不会塌,挖也是白挖!这样不但可以节省兵力,还能大大消耗对方人力。您看……我的愚见行吗?”
韦孝宽思索片刻:“沈医生有把握吗?”
没有!但事实胜于雄辩,说再多不如实践一次:“韦大人,可否请人拿几块城砖过来?我们可以做个实验。”我也不知道这个时代的城墙是用什么砌的,但我敢肯定,不管是什么,出于平衡的原理,肯定都是大小形状一样的。
“实验?”韦孝宽没听过。
“我的意思就是演练一下,就像沙盘推演一样。”
很快,几箩筐的墙砖被挑进来。我想把它们按麻将一样搭上去,却发现沉得要死,只得请士兵帮忙垒成想要的样子。
接下来还请这个士兵,按我指示的位置,将砖块抽拉出来,一块一块……墙体不受影响稳稳矗立不动……韦孝宽的眼睛又发亮了。
最后我一指承重的地方,士兵将砖一推出来,整个墙面轰然倒塌。
韦孝宽久久回神,大声命道:“来人,即刻去取城墙工事图来。”
韦孝宽对我拱手:“大恩不言谢,待韦某驱除……”
“别客气!韦大人知道我不懂打仗的,只是随便说说、随便说说!”我知道他的意思,但我真的不想接受任何酬谢,毕竟我也身在其中,先保住城池再说吧,“城内一切平安都有赖大人筹谋了。外面伤兵还在增加,草民一定竭力医治。只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协议……大人一定不能忘。草民就不耽误大人部署了。”说罢带着肃肃出去。
次日,韦孝宽在城中五十余处设置机关,三分之一兵力按工事图指示守住城墙各处;三分之一守军把尖槊弓弩绑在大木栅上,一有触动,数箭齐发;最后三分之一兵力依旧驻守城头,悬挂大幔。两天下来,还是杀得难分难解,所幸东魏兵还是没能攻入。
大雪悄然而至,战事不得不停歇下来。
韦孝宽邀我登顶一览,我连忙拒绝。开玩笑,万一飞来支冷箭把我射死怎么办?!
说话间,又有探子来报,果然又有新动静。韦孝宽领人急速上城楼,吓得我急忙拉着肃肃缩到墙角。
不一会儿,城外传来喊话,内容听不真切,没一会儿这边又喊了回去。
我就近问一士兵:“都说什么呢?”
那士兵对我一抱拳:“禀神医,敌方参军祖珽妄图劝降大都督,说:‘孤城据守,四方无救,最终怕是坚持不住,不如早早投降算了。’”
我没工夫计较称谓:“那你们都督怎么回的?”
士兵颇为自豪道:“咱们都督堂堂关西男儿,岂会屈服?他说:‘城池严固,兵食有余。攻者自劳,守者常逸。怕的是尔等大军回不去,是以绝不投降!’”
这么说还得打?!不过想想对方也快撑不住了,十万大军每天军需庞大,围城这么久,还死了那么多人,结果一点便宜都没占到。天气越来越恶劣,一旦粮草供应出问题,不用打就吃不消了。但城里的士气虽然上来了,毕竟人数稀少,而且每天都在减少,没有援军,这么耗下去,总有一天一个士兵都没有了。如果对方破釜沉舟,硬拼了……依旧胜负难料。
晚上韦孝宽率一众将领前来换药,比起前些日子,神情颇为轻松。他说:“今日高贼向我劝降不果,射来赏格,企图劝降城内兵士,让我方内讧,称但凡城中有能斩韦某者,拜太尉,封开国公,赏帛万匹!高贼已江郎才尽,才出此下策,威逼利诱。”
“那大人如何回应?”我装不知道问。
“韦某于赏格背面亲笔书写,能斩高欢者亦按此赏,射还城外!”
顿时伤兵营里一片沸腾,士气大振。
以少对多,韦孝宽坚持到今天已经算胜利了,即使再战以身殉国,也能名留青史,供后人敬仰!可我要的不是这种荣耀,我要活着回家啊。
走出庭院,用力吐出胸中一口闷气,我仰天大喊:“老天爷,赶紧让他们停战,各回各家,各找各妈吧!”
当天夜里,我们工作完毕回房休息途中,漆黑的天空突然划过一道刺目的白光,轰然落下,于不远处发出巨大的爆炸声响。四野轰动,有八级地震的感觉。一时尖叫声、呼喊声……乱成一片。
我与何安妮、柳萱对视,那是……哈雷彗星撞击地球?
我还没傻到会以为对着流星许愿能成真,第一反应这是罕见的陨石坠落现象。我在现代都没见过一次,居然在这体验了!
陨石是地球外运行的天体,不管什么影响了它的轨迹使它在这里坠落,都说明力量相当强大!穿越大气层的同时,会不会打开时空之门?
何安妮和柳萱也应该意识到了这个问题,不寻常的天文现象最有可能引发时空错乱。
我一把抱起肃肃,和她俩同时向着陨石坠落的方向狂奔,却被守城士兵拦了下来。
“几位神医,这么晚要上哪?”士兵很有礼貌地问道。
“刚才天上落下那……那个……”我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了。
“沈神医不必忧心,大星坠入敌方营内,我方并未受损。”士兵道。
“行,我知道了。你让我们出去看看什么情况!”我喘着气道。
“沈神医请放心,城外并无我方将士。为了杜绝高贼偷袭,细作混入,都督有令,城门紧闭。无军令者不得出城,还请几位神医回营休息。”士兵公事公办。
我们不死心,接连跑遍其他三门。抱累了肃肃就改背,可惜最后得到的答复全是:没有都督军令,出不去!
眼看天光就要亮了,我们还在这古城里,身边的景象没有发生任何变化。
全身汗湿透,精疲力竭地喘着粗气,靠着墙根坐下,沮丧至极。
何安妮一把拉住肃肃,我惊道:“你干什么?”
“肯定是他的原因,你上哪都带着这个跟屁虫。他是这里的人,不应该跟我们一起,是他害我们回不去!你把他放开,说不定就有改变了。”何安妮崩溃地喊道。
我一把将肃肃抢回来,抱在怀中:“何安妮,上次就警告过你,再敢伤害肃肃,我饶不了你!不长记性是吗?”
何安妮歇斯底里地喊道:“他跟我们不一样,他是属于这里的。要不是因为他,我们怎么会被吕家村抓住?怎么会到这里?怎么会在这个鬼地方待了这么久回不去?沈兰陵你不把他扔了,别怪我们丢下你。”
可笑,何安妮居然拿这个威胁我。比起她这个“海龟”,我更了解历史,更懂得生存!
柳萱也迟疑道:“兰陵姐,要不你先把肃肃交给吕家村的人,我们再试试?”
“不行!”想都别想,我一口回绝,“你们都给我听好了,他叫沈肃,是我沈兰陵最亲的人。不管何时何地,我都不会丢下他,除非我死!”
喊完,我呛风咳嗽起来,感受到怀中人的紧紧依偎。
好一会儿,冷风吹得大家都冷静些。我对她们说:“连接时空两头的隧道应该是并行的,既然我们能来,他也一样可以过去。这点道理想不明白吗?总之,我不管你们怎么想,肃肃我是不会放弃的。你们觉得麻烦的话,就自己走,我不求你们。”
说罢,起身拉着肃肃回去。刚迈出两步,就见韦孝宽带着大小官员一行来到跟前,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听到刚才的对话。
韦孝宽满面笑容:“大喜!神医可知?敌军已退十里,玉璧围城之患已解!”
“是吗!”我想挤个笑容,但太累了。
韦孝宽接着道:“神医一语成谶,天降神石,大损敌营。高欢惊惧交加,一病不起,连夜撤军。”
“我什么时候说过……”我一惊,难道他听到我对天长吼?
果然,韦孝宽笑容更大:“韦某恰巧听到沈医生对天祝祷,实属无意!”
还祝祷呢,我那是想骂人。
看着他身后的官员,我急忙拉他到边上,悄悄问:“他们不知道吧?”
“韦某谨遵沈医生的吩咐,未向外露。不过军营人多口杂,韦某不敢保证他人是否知晓!”
“行,韦大人能做到这样,我就感激不尽了。”我问:“既然打胜仗了。那我们可以回去了吧?”既然陨石不行,还是得回山找路去。
“恐怕还不行!”
“为什么?”我带着一丝火气惊叫,劳累沮丧让我失态。

众人侧目,我赶紧变回谦卑,低声道:“大人,我们离家多日,十分想念。再说了,不是您亲口答应打胜就能回去的吗?”
韦孝宽道:“敌军刚退,高贼奸狡,不知是否诈败,疑兵之计,还需观测几日。韦某已派兵马前去大星坠落之处查探。”
我一惊:“可能的话还是远离那个地方!”陨石的辐射超高,不是人体能承受的。
“天佑我大魏,应于我军无损吧?”韦孝宽不懂其中缘故。
我不知从何解释,反问:“那您觉得你们是神仙吗,是的话就行,没有仙体,凭什么承受仙泽?还有……你们不是一向认为那是扫把星,不吉利吗?大人您看着办吧,我们先回去了。”
韦孝宽笑道:“还是沈医生想得周到。……不知几位神医为何如此狼狈,汗流浃背?守城兵报,几位神医跑遍全城,不知是何缘故?”
我摆摆手,不自在地清清累到沙哑的嗓子:“没什么,睡不着出来活动活动,锻炼身体!”
牵着肃肃回到住所,倒头就睡。
一觉醒来,发现所有人都在说什么:“……劲弩一发,凶身自殒。”
记得某位教授曾经说过,古人喜欢用观星来预测天下局势,有的星代表帝王,有的则是将星。昨夜坠落的陨石,肯定被拿来打击对方主帅了。
我找到杨主簿询问从吕家村出来的四十人,现在哪里?战事结束,可以复员了吧!他答应查核后给我答复。
何安妮和柳萱依旧做着平常的事,照看伤病。谁也没再提离开的事,都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。
两天后,韦孝宽又派人找我过去。
脱去战袍,换上长衫,整洁面容后,不再沉眉怒目的韦孝宽,居然是个俊朗的美大叔!褪去武将的霸气,多了几分文人的儒雅。
我学他端起茶盏,小口啜着,心里猜想:不知道又有什么事?!
“斥候回报,高贼确已撤军。陛下对此深表欣慰,召我入京述职。沈医生,可否与在下同往,一同晋见丞相大人?”韦孝宽说。
我放下茶杯,诚恳道:“韦大人,经过这些日子……也算共过患难。我看得出来大人您是位忠君爱国、体恤百姓的好官。宅心仁厚,而且胸襟广阔……那我就跟您实话实说吧!我们从来就不认识你们那位丞相大人,素未谋面,也没听过!我们久居深山,第一次下山……来到天朝见到的就是吕家村……盘桓数月,直到杨主簿接我们来玉璧。中间究竟发生过什么让丞相大人知晓我们,真的一点都不知道!如今仗也打完了,韦大人以少胜多,实乃旷世奇才,理应受到褒奖,日后仕途也必定节节高升,青云直上指日可待。但草民们不愿涉足官场,也不懂什么国家大事,离家多日,十分想念。大人可否让草民携吕家村村民一同返还?”
韦孝宽犹豫片刻,道:“韦某之前虽与沈医生素不相识,但经此一役,也看出沈医生绝非奸佞之辈,只因涉世不深,言行举止……颇有些……韦某相信沈医生所言,不过韦某确系接到京畿密令,称吕家村有神医三人,务必接至玉璧留用观察。韦某一直以为沈医生与丞相必有渊源……沈医生肯定家中无兄弟姊妹与丞相府某位夫人乃至要人有所牵连?”
“绝无可能!”这点我太清楚了,“草民家族久居深山,人丁稀少,与官场权贵绝无瓜葛……就连山下村民都绝少来往。”
“那此事颇令人费解。”韦孝宽思索。
“我想大人收到的诏函,并没有提及让我们一同入京吧?”我不信自己当真这么有名。
韦孝宽点点头。
“那就对了,可能丞相大人不知听谁无意间说起草民,一时兴起才让大人您召来草民一行,如今早不知忘哪去了。草民医术普通,大人几日所见,除了方法上略有不同,医效跟众医工差不了多少。草民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,只因吕家村物资匮乏,见识短浅,才会把草民们当成神医的。草民只想尽快返乡,以免家人挂念。”
韦孝宽笑道:“沈医生不必妄自菲薄,韦某虽不通医理,但医工们的出手还是心中有数的。即便神医一行,手段也高低不一。不过,沈医生的意愿,韦某明白了,但还请多留几日,战事初定,伤兵仍旧很多,急需医治。待韦某入京,若当真再无人提及沈医生,在下必定亲送沈医生一行返乡。”
“不敢不敢……那您什么时候能回来啊?”
“一来一回,最多半月。”
不是吧,还要再等十五天?万一再打起来怎么办?
韦孝宽看出我的担忧:“经此一役,高贼元气大伤,且天寒冰结,短日内断不可能再次集结大军反攻。韦某走后,玉璧由刘郡守主事,其他将领驻兵城内城外。此外,韦某还会留下亲兵五人,供沈医生差遣。韦某吩咐上下,好生照料沈医生一行!说来刘郡守也是丞相的外戚,必不会怠慢了丞相的贵客。”
供我差遣还是监视我啊?!
唉!不就半个月吗?都等这么久了,不差多等十五天!一咬牙,我答应了。
翌日,韦孝宽带上人马绝尘而去。我回到伤兵营,告诉何安妮和柳萱,还得再忍十五天!
陨石坠落那晚争吵后,何安妮又开始和我冷战,听完默默走开继续手上的事。
柳萱说:“兰陵姐,我们不是故意要伤害肃肃的,只不过太想回家了。”
我明白,我何尝不是!
突然走来五人向我行礼,报出一连串拗口的名字。居然还有叫什么破野头的!他们就是韦孝宽留给我的亲兵?可惜我一个也记不住,只得问:“你们之中谁的武艺最高?”
四人一致推出一位黑黑壮壮、中等身材的男子。我对其余四人说:“韦大人回来前,你们依次就叫王朝、马汉、张龙、赵虎!”
“而你,”我一指那个武艺最高的,“就叫展昭吧!”
说罢,瞥见杨主簿在门口张望,急忙询问:“是不是查到吕家村丁的情况?”
杨兴钰点头:“沈医生,吕家村丁原四十人,阵亡一十九人,还有二十一人,其中七个重伤,十二人轻伤。”
死了一半?!我倒退一步,想起吕胜那张老实巴交、对我充满希望的脸,顿时一阵心酸愧疚,这让我怎么交代?
“除了吕文,为什么没有其他受伤的村民送来医治?”
杨主簿有些尴尬:“他们都在城南俘虏营旁,平时要兼管战俘。”
“那赶紧带我去看看!”
我吃惊,同是军营为什么差别这么大?狭小阴暗不说,还充斥着霉烂的味道,恐怕牢房也不过如此吧!几十人挤在一起,有的咳嗽,有的伤口溃烂……这么差的环境就算健康人住久了也会得病!
我问杨主簿:“怎么病了也不送去医治?城中还有很多空地,不能再挪一间出来吗?”
杨主簿道:“战俘营就在不远处,为了便于看管,才就近安排在此的。”
“巡逻是轮值的,平时住远一点有什么关系?”我不解。
终于,看到吕家村村民蜷缩在角落,吕荣也在其中,情况很不好,哪有一点当初上山打狼的威风。
“杨主簿,能不能马上给他们调换房间?再这样下去没病的也会生病!”我实在忍不下去了。
“不行!”
“为什么?”
“他们是庶民!”
“庶民又不是犯人!都是一个战壕的战友,搞什么区别对待?”
突然觉得声音不对,一转头,原来答话的已不是杨主簿,那个刘郡守,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,站在身后。
我急忙起身,拱手见礼:“见过郡守大人。刚刚不知是大人,多有冒犯!”
刘郡守的笑容,总让人觉得虚伪。他又看向肃肃,伸出白胖的手想摸肃肃,肃肃一下藏到我身后。
他一再对肃肃表示关注,难道从前认识?是他把肃肃丢在山里的?看看又不像!还是说……他和害肃肃的坏人有间接关系?老实说,这位郡守怎么看就是没有半分韦孝宽的正气。
“小孩子怕生,大人不要见怪。”我道。
刘郡守笑道:“无妨,无妨。我大魏兵役多由鲜卑承袭。此次事出突然,兵力不足,才临阵招募汉兵。他们平日不需作战、操练,际遇自然不能与鲜卑士兵并论。”
我硬着头皮坚持:“玉璧之胜全靠大伙不分种族精诚合作,现在刚打完就……过河拆桥实在有损大人威名。而且久病不医,病菌会扩散传染。最后……鲜卑兵也未必不受其害!”
刘郡守的笑容始终让我觉得阴阳怪气:“有理、有理……难怪神医深得丞相和都督器重。杨主簿,都听见了吗?还不快按沈神医的吩咐去做!”
杨主簿连连称是。
刘郡守又扯起不变的笑容对我说:“在下送神医回营吧?”
“不敢劳烦大人,草民还想继续诊治这些伤兵,直到他们都被妥善安置。”
“那好,有劳神医,本官先行一步。”刘郡守轻拂宽袖,顿时一阵香风袭来。我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打喷嚏。
“沈……医生,我……是……吕荣!”
“我知道,你撑住!我答应吕胜带你们回去,就一定会治好你们。”想起已经阵亡的十九人,心中凄然。古代的死亡率实在太高!
很快杨主簿就给所有汉兵重新安排食宿,吕荣的伤情开始稳定。
当晚,柳萱悄悄对我说:“兰陵姐,这几天你总在外不知道,那个刘郡守经常跑来,问这问那,还……还对安妮姐动手动脚!”
我一惊,果然是个老色狼!放眼整个军营,目前似乎只有我们三个女的!我每天忙得蓬头垢面,顾不上梳妆,也就肃肃愿意跟我亲近。柳萱虽然俏丽,但不及何安妮出众。这才刚打完仗,色心就冒出来了。
我对五虎将说:“以后留两个人在何医生和柳医生身边,怎么安排你们自行决定。”
最后,张龙、赵虎留下保护她们,王朝、马汉还有展昭跟着我和肃肃。
同时我还嘱咐柳萱:“那色狼再敢乱来,就提醒他,我们可是丞相大人指名的人!还有千万不要单独去人少的地方,一定带上张龙、赵虎!”
柳萱点头:“知道了!要不是仗着郡守的身份,谁理他!一个油腻大叔,还一身脂粉味,真恶心。”说罢直扇鼻子,惹得我也轻笑起来。
半个月过去了,韦孝宽没有如约回来,再次验证古人在守时方面真有大问题。唉!只要他守信没提及我半句我就满足了,多等几天没关系!
可韦孝宽没回来,却等来了京中圣旨,无非是犒赏所有兵将,擢升将领。杨将军进什么开府将军,调守他处,十日后起程。最重要的是,临时招募的汉军即刻解散返乡,举家免除徭役赋税五年。只是……除了我!不知道是圣旨中提及,还是另有密令从京中传来,明确要求医工沈氏不能离去,要等韦孝宽回来后决定。
我在喜悦的人群中呆愣好久:为什么回个家就这么难呢?吕家村村民围到跟前:“沈医生,为何你不能跟俺们一起回去?他们没提何医生和柳医生,为何只留下你?是何缘故?”
我问杨主簿,他也不明就里,只说京中传来的消息确是这样的,让我安心等待韦孝宽回来。还说,韦孝宽以坚守玉璧之战功,被皇帝晋升为骠骑大将军兼开府仪同三司,还有什么建忠郡公爵,总之连升三级,荣耀显赫,前途不可限!
我心中忐忑不安,还得强打精神为他们送行,能走一个是一个!既然没要求何安妮和柳萱一同留下,我也希望她们尽早返回吕家村,上山找到回家的路。我拜托张龙和赵虎护送一下,因为伤兵太多,何安妮和柳萱也没有自保能力。如果可能的话,我还希望借助他们的武功护送何安妮和柳萱上吕梁山,那再遇到野兽也没那么可怕了。
基于韦孝宽的威望和吩咐,五虎将商量了不到半日,便答应了我的请求。
拿出当初吕胜给我的一袋孔方兄,交给柳萱:“路上小心,不要走散。回到吕家村,如果能找到回去的路,你们就先走吧。如果还是不行,就安心住下等我。吕胜是个靠谱的老实人,不会亏待你们的。”
柳萱双眼泛红:“兰陵姐,为什么他们只留下你,会不会有什么危险?”
我怎么知道?只能苦笑!
“要不要先替你把这小子带回去?”何安妮突然开口。
我还没开口,肃肃又紧紧抱住我。我笑道:“他还是跟着我吧。省得路上不听话,烦你们!”
肃肃长期没得到过善待,缺乏安全感,好不容易对我建立了信赖,我也答应不再丢下他。如果再贸然分开……真要自闭了!罢了,就跟我一起吧,在这个陌生的时代,我也害怕孤单寂寞,况且留在这里未必有危险,毕竟韦孝宽也挺靠谱的!
“我们都走了,你怎么办?”何安妮又冷冷开口。我知道她心底还是关心我的,毕竟我们三个才是真正的“同乡”。
“如果你们能找到回去的路,我也能。只要有机会,我就去吕家村!你们自己要当心,山上什么情况不用再说了。张龙、赵虎虽然有功夫,但回去的路还得自己找。会出什么状况……只能靠自己冷静把握!”
何安妮点点头,看了我一眼,最后说了声:“保重!”
柳萱向我挥挥手,跟在后面也走远了。
我拍拍肃肃的小手,紧闭房门,不想再出来。我知道三虎将就守在外面,但我还是用椅子抵住房门。突然的离别,让我有种孤独被遗弃感。肃肃窝在我怀中,我就给他讲故事,隐去国别和年代,把脑子里那点童话故事全翻了出来。
乡兵遣散后,工作也轻松起来。伤兵康复的康复,剩下的交由原来的医工诊治绰绰有余,我觉得自己可以“下岗”了。
直到某天,又有人火急火燎地来请医工,说是战俘营发现伤寒,医工不足,要医令增派人手。大家一听伤寒,纷纷找借口避开,都不愿去!于是这个差事就落在我这个“神医”头上。
伤寒,说白了,就是一种急性肠道传染病。在我们的时代,根本算不上大病。可在这里……连汉兵营都可以破败成那样,战俘营的情况也可以想像了。环境恶劣、长期营养不良、伤口溃烂得不到医治……都可能感染伤寒。
但我没想到的是,就连战俘也因为胡汉出身的不同有着明显的差别对待。鲜卑俘虏无论关押地点、食物供给……好太多,甚至比汉军营都强。因为他们有着长期作战经验,两方军事长官都希望纳入麾下,所以不管是硬件还是软件,都非常客气!真正可怜的是那些汉兵战俘,大都出身跟吕家村村民差不多,或是士族最下层没地位的人,还有一些鲜卑汉化的平民。平时在家务农,临时被征召,战败被俘也无人理会。二千左右人众聚集在一起,空气污浊不堪,伤寒多发于此。据闻每天都有尸体抬出,病疫越来越重。如果不是怕殃及池鱼,估计还不会上报。
伤寒在我看来不是大病,但这里没有特效药就是最大的问题!还有什么中草药能治这个病?我依稀记得桂枝汤可以辅助治疗。
看着身旁包裹严实的肃肃,我们走进战俘营深处。这里关押的不是穷凶极恶的罪犯,所以我不是太害怕。
前几天趁着有空,我给三虎将每人也缝制了一套口罩、手套。既然韦孝宽要他们跟着我,我也得对他们的健康负责。
我对看守兵说:“要消除疫症,首先得改善环境、饮食,尤其饮用水,一定要干净。茅房每天都要打扫。病人和健康的要分开如厕。”
牢头露出为难之色,但还是说:“沈神医的意思,卑职明白了,即刻上呈郡守大人。”
只是这次的效率大不如前,也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,一连三天一点动静都没有。我问过牢头,他支支吾吾,只道:“郡守大人正在考量。”
考量?每天都有越来越多的人死于这种恶疾,还犹豫什么?
翌日,郡守府派人传话,说郡守的九夫人病了,让我过去瞧瞧。我照旧推辞,但传话的人说:“大人指名要您过去。因是女眷,男医工不方便。”我猜想这位郡守夫人得的可能是妇科病!
我对刘郡守有种说不出的厌恶,战事吃紧,就他还把小妾带在身边,神马玩意!
本想留下肃肃,可吕家村的人都走了,这没一个可信之人托付。我实在不敢把肃肃交给那些放荡不羁的鲜卑兵!算了,跟我一起去。毕竟还有三虎将在旁!
我把肃肃的大口罩遮严实,敲响了郡守府大门。
我们被请进了前厅。刘郡守与一位华服美人已在等候。
刘郡守扬起一贯的笑容:“神医亲自驾临为内人诊治,实乃刘某荣幸。可惜不巧啊,本官还有公务在身,不便在旁,一切交由神医做主。”说罢,看了眼夫人。我觉得他的眼神怪怪的,是不是还有什么事?管他呢,看完赶紧走。
“开始吧,夫人。”由于妆面过浓,我一时竟看不出这位夫人的芳龄。
“且慢。”我拿听诊器的手突然被这位夫人握住。皮肤细白滑嫩,手若无骨,声音更是清脆,想必不超过二十岁,可刘郡守,目测不下五十,可惜啊!时代的悲剧,不是我能阻止的。何况在我那个年代,傍大款的少女也很多。
“听闻神医诊症与别不同,不用切脉,需在身上听诊。你我皆为女子,本不碍事,只是……若要在此处宽衣,恐有不便!还请沈医生随我进内堂。”说着看了看三虎将。
是我疏忽了,古代女子重视名节,即便外衣在陌生男子面前也不能随意敞开。何况是身份贵重的郡守夫人。
我对三虎将说:“你们就在这等我吧。”
肃肃拉着我,我笑笑,他还小,不碍事,就跟着来吧。
回房间就回房间,为什么一直拉着我的手不放?虽说都是女人,可这位夫人的媚态实在让人吃不消,硬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。
一进房,我急忙抽出手。
看到肃肃也跟进来,夫人幽幽道:“奴家虽只是郡守的小妾,身份低微,可毕竟也是郡守的人,身子不方便给其他男子看到。”
我晕,肃肃也算男子?再说我又不要她脱光了!
夫人又说:“神医何不将他置于门外,我会命人好生照看。待神医诊治完毕,再领他离开可好?”
“不用麻烦。”多大点事啊,我说,“如果夫人介意,我可以蒙其双眼。稚子无心,夫人大可不必担忧。”
可能没想到我会坚持,夫人愣了下,不自然笑道:“早听闻沈神医一直带着小儿郎,寸步不离。他可是您的孩儿?”
“不是,早前也向郡守大人禀明过。他虽不是我的孩子,却是我的至亲,最重要的人。还望夫人见谅,我不会将他交于旁人。”她越是坚持,我越觉得古怪,“如果夫人还是介意,那草民建议夫人另请高明。”
老实说,我也看不出这位夫人有什么急症。呼吸正常,气息贯通,讲话也很有条理。即便有病,也不会是什么大病!
“神医留步!”夫人急忙道,“是奴家小气了,还请神医不要见怪。”
我点点头,拉高肃肃的口罩挡住眼睛,小声说:“她怕你偷看,我知道你不会。乖乖坐在这里,一会儿就好。”小脑袋点点。
果然没什么大病,最多有点血虚。十个女人九个虚,主要还是因为缺乏运动,找个中医开点补药喝喝就行了。
夫人重新穿戴好,问我:“神医,无大碍吧?”
“无碍,夫人一切安好。只是气血有些不足,平日多调理调理便可。”
夫人笑面如花:“大人对奴家不薄,什么好吃好用的都往我这送,您看都快放不下了。”
我扫了一眼,心不在焉地赞道:“夫人好福气!”
可九夫人又突然一扫喜悦幸福,变得哀愁起来:“可惜这些年一直未能给大人生下一儿半女。大人已年过不惑,膝下犹虚,每每想到此,都自责不已。”
如果一众妻妾都无所出的话,那十之八九问题出在刘郡守自己身上。
夫人又道:“现下虽得大人宠爱,但难保日后有了新人忘旧人。奴家若无一儿半女,恐晚景凄凉。”那倒是,古代多是母凭子贵。
“我和大人皆对神医身旁这个小儿郎甚是喜爱,可说是一见投缘。既然不是神医亲儿……可否让我当其娘亲,认郡守大人为他义父,保他一世荣华?”
哦……绕了半天,是要我卖肃肃!他们怕无子送终,看中了肃肃?怪不得每次刘郡守的目光都停在肃肃身上。
不对啊……刚刚不是还很忌讳肃肃看到她的身体,这会儿就想当他娘了?还有刘郡守的目光,是一个父亲看儿子的正常眼光吗?
不管真假,我都没想过把肃肃交给别人!
我还是保持客气道:“夫人说笑了,一介草民岂敢高攀权贵?!孩子也不适应啊。肃肃性格内向,不易与人相处。怕坏了府上的规矩,惹大人不高兴、连累您在大人心中的地位……就不好了。如果夫人想要过继子嗣,还是从门户相当的人家中挑选乖巧伶俐的吧!”
我拉下肃肃的口罩,露出双眸。肃肃伸手想揉,被我阻止:“手上细菌多,不要轻易碰眼睛。”说完帮他轻轻吹了两下。
可能夫人猜到我会拒绝,笑意不减道:“神医不必自谦。此儿郎容姿绝佳,我还从未见过如此乖巧听话的孩子。郡守大人是丞相的外戚,时常得京中关照。据闻神医也是得丞相赏识才到的玉璧。将来若有个难处,大人也会关照神医的。”
“多谢大人和夫人美意。我乃一介草民,胸无大志,只想早日回山,过回粗茶淡饭的日子。而且认亲一事讲求缘分,勉强不得。”我再次重申我的立场。我也看不出肃肃对他们有一点好感想亲近的意思。
我拉起肃肃的小手:“夫人,既已诊断完毕,草民告辞。”
“等等!”九夫人的脸色终于不再阳光,还露出几分不安,“神医,请三思!”
三思?多少思,我也不会把肃肃给他们。“不用了。肃肃是我最重要的人,他不会离开我半步!”说罢拉着肃肃跨出房门。
回到前厅,却看到郡守坐在那里,不是说去处理公务了吗?刘郡守看到我,也很吃惊。
更让我吃惊的是,三虎将居然歪倒在椅子上睡着了……就算刘郡守不是他们的直属上司,也不该在别人家随便就睡着了,而且还是三个人一起睡着了!
这个场面太诡异。
我扯起尴尬的笑容,重重拍打三虎将,可他们居然还不醒!我拿起桌上的茶水泼向他们,才有反应……三人全是一副不明就里的模样。
我对刘郡守说:“让大人见笑了!”
刘郡守不自然道:“辛苦神医为夫人诊症,不如留下晚膳吧!”
“大人客气了。夫人并无大碍,草民还要赶着回去医治伤寒。战俘营的伤寒全因环境恶劣所致,此事已呈报多日。大人,伤寒可大可小,若再不加以改进,会令更多人传染、丧命,还望大人及时安排。”
刘郡守点点头:“此事本官已知,只是战事初歇,人手、关押地方不足,待本官调配后再做安排。”
说着,顿了顿,换了种语调:“神医,本官年已不惑,膝下犹虚。见你身边儿郎十分喜爱,不知可否过继做我义子?”旧事重提。
“适才草民已向夫人解释过了。肃肃生性顽劣,性格内向,不易沟通,实在不敢高攀郡守府。”
刘郡守脸色微微一变,笑得有些僵硬:“神医,在下也是想为你们着想。明日本官就可重新调配战俘营,届时神医必定难以分身。神医若真心疼爱此子应知伤寒危害!不如今夜先将他留在府中。”
“多谢大人费心。不过伤寒虽易传染,但我也早有防范。他不能离开我半步。此事丞相大人也知。”他们夫妻越是要留下肃肃,我就越觉得古怪。难道……真的和肃肃的身世有关?……那我更不可能同意,只能把丞相抬出来了。
刘郡守脸色阴沉,良久,才道:“既然神医如此坚持,那只能自求多福,恕本官不远送!”说罢,重重一拂袖,转身而去。九夫人紧跟其后。

第六天,小五才在何安妮又要崩溃的时候终于出现。
“不是说好两三天的吗?一点信用都没有!”何安妮很不满。
小五刚要开口,就是一阵猛烈的咳嗽。我摸摸她的额头。这种温度……难道还是被肃肃传染了?可她身上没起疹,至少目前看不出来。
我戴上听诊器仔细聆听,指指肺的位置,问她是不是一咳就疼?小五点头。
初步诊断:伤风感冒!我舀了三片药,嘱咐她每日一次,晚饭后半小时服用,吃过早点休息。
最后,有点责怪道:“既然病了,怎么还往外跑?”
“俺答应带你们下山。这几天村里又有不少人病倒,都怀疑是山里的妖……肃肃作怪,加紧看守下山的各条通道。俺怕再晚你们就走不了了。”小五带着浓浓的鼻音答道。
又有人病了?“还是出痘吗?”
小五摇头:“不知道,现在俺爷俺娘不让俺出门了,今日好不容易偷偷溜出来。走吧!”
我看看何安妮,她撇过头。我对柳萱说:“何医生一个人下山不安全,小五也病了,路上都要靠你这个专业护士多照应了。”
“兰陵姐,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?”柳萱惊问。
何安妮和小五也奇怪地望着我。
我点点头:“肃肃的情况你们也看到了,这个时候下山我怕应付不来,索性就在这等你们。你们下山后千万不要跟当地人起冲突,赶紧找医院、找组织上来接我们。既然要走,就抓紧时间吧!”
我递给她们几瓶水和一天的干粮。矿泉水早就喝光了,瓶里灌的是我烧的冷开水。何安妮再嫌弃,也拿了两瓶。
看着她们越走越远,肃肃似乎轻松不少,我也满怀希望,只等救护队早些来接我们,恢复正常生活。忍不住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。
三天后,肃肃脚底落痂,可以下地了。于是我每天带着他挖地瓜摘苹果,呼吸呼吸新鲜空气。
他乖乖坐在一旁看我劳作,我把成果交给他保管。他摸摸这个摸摸那个,嘴角微微上翘,心情很不错哟!眼见着小身体一天比一天光洁粉嫩,我的心情也越来越好。
我每天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给他梳头。肃肃年纪虽小,却有一头乌黑的长发,随着健康的恢复,发质也变得越来越柔顺光泽。老实说,站在卫生的角度,我不主张留长发,尤其男生。但肃肃的长发剪了实在让人惋惜,所以,我尊重他们的民族习惯。我自己的头发不长,定期交给美发店打理,所以没有什么打理长发的经验。我只会把他的长发束成马尾高高地扎在脑后。好在肃肃怎么打扮都让人赏心悦目。
算算时间……为什么还没人上来接我们?可能路远,加上山路难行,车不好找吧!虽然我跟何安妮有争执,但我想她应该还不至于会弃我们于深山不顾!
于是又耐着性子等了两天。
让我怎么也没想到的是,日盼夜盼等来的不是救援队,而是一场企图置我们于死地的围捕。
那天早上,阳光依旧明媚。肃肃坐在门前静静地让我梳头,隐约传来一阵喧嚣。心中大喜,以为终于盼来了援救。
只见远处黑压压的一片,浩浩荡荡地向我们所在走来。救援两个人,需要这么大的阵仗吗?
随着人潮的涌近,我的喜悦消退得一干二净,取而代之的是不安。因为他们的衣着……难道救援队全部是由当地人组成的?
我让肃肃回屋,可他却站在我身边,拉着我的衣角不动。不由分说我把他抱进去,很郑重地警告不许出来。
才关紧房门一转身,柴门已被他们一刀砍断。来者不善啊!
清一色的民族风,粗衣麻布,颜色很素很暗淡,无领宽袖,左襟压右襟,没有拉链没有纽扣,一根布带系在腰间。下面是宽松的棉麻裤。脚上是单布鞋,居然还有人穿着草鞋。果然够环保,够特别!他们的装束跟肃肃原先的衣着很像,但更像小五的放大版。这可能就是树族和另外那个什么族的区别吧!
众人聚在院中,一个身板结实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,面目严肃地走上前,应该是领队!
我只得清清嗓子,硬着头皮开口:“大家好,你好,我是省里来的沈兰陵医生。请问你们是不是来接我们下山的?”说着伸手,欲与此人握手。不管怎么样,先礼后兵,伸手不打笑脸人,总不会错的。
可惜,根本没人理我。那人的手更是动都没动,反而对我的举动很是疑惑。我干咽了一下,又重复了一遍问话。
终于,领队男子开口了:“那个妖怪呢?交出来!”带着方言的口音异常沉重肃穆。
我一愣,妖怪?肃肃?!果然还是躲不掉,正面交锋了。
我朗声道:“这大白天,哪来的妖怪?开玩笑吧?!请问你是什么人?带这么多人来干什么?”
他一言不发,直接向我扔来一件物什……是件衣服,这是……何安妮的外套!!难道……
果然领头人说:“交出妖人就放了你的人。不为难她们!”
“你们有什么权利禁锢她们?这是犯法的。你们到底是什么人?”我又惊又怒,果真法盲!不管怎样的原始村落,只要生活在这片土地上,就该守法。
“俺们是吕家村村民。俺是保长,吕胜。捉到妖人即刻处死。”领头人理所当然道,不觉得有什么不对。
他们居然理直气壮地要杀肃肃。一股冰凉的恐惧从脚底升起。
“他只是个孩子,你们也是有儿有女的人,怎么能这么残忍?!”
突然一个村民跑来在保长耳边低语几句,吕胜脸色一沉,就要冲过来。
我急忙喊道:“别过来。我不是你们村的,如果你们敢伤害我,都要坐牢的。”
心很慌,凭我一个人怎么对抗这么多人?但眼下没别的办法,只得继续唬:“还有你们抓的两个人,其中一个是外国公民(其实我并不确定何安妮的国籍)。不要把问题扩大化,挑起国际争端,后果很严重。你们一个村负不了这么大的责任!”
也许当真被我唬住了,那个保长犹豫,看着我良久,还是那句:“把他交出来,你们走。”
“不行!”我一口回绝,但转念一想,眼下不宜硬碰,改口道:“他现在出去了,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,你们想等就随便,但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进来。否则后果自负!”说罢,装作很酷的样子,入内甩门关上,不理会他们的反应。门一关上,我紧紧抱着肃肃。他不能再留在这里!
我以极小的声音对肃肃说:“保持安静、不能发出声音。”我们从后门到后院,因为路窄陡峭,后院没人。既然没通电,村民们不可能通过电视知道我即将要做的事情。
我把肃肃放进桶里,轻声对他说:“我先放你到井下躲着,等我赶走他们,就拉你上来。你要乖乖。”肃肃望着我。我没时间解释太多,直接塞给他一个大地瓜,把薄毯轻轻盖在他头上,又把手电给他,“不能让人发觉光亮,但实在害怕的话,就打亮。”最后使尽全身力气把桶慢慢放了下去。井底有水,不多,木桶浮在水面上。我松了口气,赶紧回房。
已经有人在窗前探头探脑,我索性打开门:“不必偷偷摸摸。保长,你自己进来看,他的确不在。”
吕胜带着两个村民,将信将疑进了屋。这里原本就是他们的房子,很是熟悉。里外四处,屋前屋后,包括那口枯井也不放过。吕胜用石子投井试探,我急忙发出声响,引他离开。结果人没找到,我的用品倒是引起他们的注意。
“都是女人用的东西,别动。”我说。
吕胜拿起一件小孩衣服对我说:“这不是你穿的吧?他究竟躲在哪里?”
我摇头:“不知道。”
吕胜说:“俺们也是为你思量。你最好远离他,不然离死不远!”
我好笑:“就因为他有‘痘疮’?”
吕胜果断点头,我无语,但还是尽量克制道:“你们搞错了,他得的不是天花,只是一般的水痘疱疹,多发于幼儿,很常见的。我是专业医生,保证不会有事。”
吕胜压根不信。
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耗去,我担心肃肃会不会有意外,他的身体和小小心灵受不受得了井下的阴冷孤单?他不会以为我丢下他走了吧?这些人不用吃饭吗?都过中午了,一般农村早中晚三餐都很早的。
果然,吕胜丢下一句:“俺们就在外面。”便领着人出去了。
在保长的招呼下,所有人席地而坐,从随身的包裹里拿出干粮,看来早有准备,问题棘手了!
如果我带着肃肃从后门溜走,我们的脚程肯定比不上常年居住在这的村民。那等到天黑,他们会不会回去?毕竟山里不安全。
紧锁房门,我再次跑到井口,压低声音喊道:“肃肃,肃肃……”连喊了三声,才有小小动静。小手揭开头上的薄毯,露出俊颜向我眨眨眼。
“肃肃,有没有不舒服?”这么长的时间,对这么小的孩子来讲,太难为他了。可他只是轻轻摇头。
我对他说:“你一定要忍耐,他们一走,我就拉你上来!……饿了吧?我把食物给你扔下去,你往边上靠靠别砸着。”我把地瓜和一块大饼用面包袋裹好扎紧,扔了下去。
我嘱咐肃肃:“你乖,相信我,我一定带你出去。饿了就吃,听见上面有动静就藏好,累了就睡一会儿。快,把吃的藏进桶里!”
我不指望肃肃在言语上回应,见他按我说的做了,就很欣慰。正要离开,突然见他扬起头,缓缓展露一抹灿烂笑容,嘴边漾出一朵浅浅的梨涡,差点亮瞎我的眼!
我的天,大哥,时机不对啊。亏我平时怎么哄你,都是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,突然间说笑就笑了,让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!莫名地鼻子又泛酸,我一定要带他出去,让他过上好日子!
肃肃笑是想让我放心。既然他已经明白我的心思,我急忙收敛心神,回屋。
一推门惊见吕胜正端坐在屋内,吓得我差点踢翻木凳。
吕胜冷冷看着我,不顾我的阻挡,推开后门,又是一番细致查探,严厉责问:“你去哪了?是不是那妖人回来了?你去报讯?”
我故作镇定:“人有三急,我去茅房,不行吗?”
吕胜像审犯人一样盯着我,一边吩咐其他村民,沿后门追查搜索。
我再次尝试耐心解释:“保长,外面的世界早就变了,你们这样行不通的。杀人要偿命,伤人也是很严重的罪行,何况这样对一个孩子值得吗?”
我取出工作证递给他:“这是我的身份证明,我可以担保他得的不是传染病,不会致命。只要送我们下山,多少钱我都给。呐,现在只有这么多。您先收下,我只想表达我的诚意,我们不是坏人。”我取出钱包,把所有的现金取出来放在桌上,大约一千多吧。
“这些钱够你们买不少粮食,或者给村里的孩子买衣服,添置文具。不够,打欠条,出去后我再给你们送来。”
吕胜拿起我的工作证和几张钞票端看。为什么他的神情跟小五甚至肃肃一样?肯定之前没见过这么多钱!没想到吕胜对工作证更有兴趣,一开口:“这是画圣所作吗?”
我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,他们不会连相机都没见过吧?我努力挤出笑容:“这只是张普通的工作照,只要您送我们出去,我请人为你们全村每人拍一张,保证比这个漂亮多了。”
吕胜看了一会儿,把东西放回原位,依旧严肃道:“不行!村里很多人都出现痘疮,再不抓到妖人处决,我们村的疫症就压制不住了。”看来我说了半天,都是白搭。
出外查探的村民回来,摇头,我放心。
突然又一个村民冲进来,说:“保长,吴三婶家的铃儿也昏倒了,看情形又是一个染上的。”
吕胜重重一拍桌子,呼地站起来,瞪着我:“再不把人交出来,就先杀了你们!”
“有胆子你试试,敢随便杀人,叫你们一个村陪葬,全都跑不掉。”我一拍桌子也急了。
可能看我一副动真格拼命的样子,吕胜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,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。他瞪着我,我瞪回去,双方僵持不下。
屋里死一般的沉寂,屋外却骚动起来。但没有保长的指示,没人敢冲进来。
就这么对峙到天色渐黑,所有人都沉不住气了。我也记挂肃肃,十分焦急。
终于,吕胜做了个决定,对一旁村民发出指令,两人突然向我走来,我惊道:“你们想干什么?”
吕胜道:“带你下山!”
什么?我走了,肃肃怎么办?不冻死也饿死。
吕胜说:“你不是一直嚷着要下山吗?怎么现在俺们带你下去,你反而不想走了?还是在等那个妖人,你知道他在哪里!”
我摇头:“除了被你们禁锢的二人,我们还有三个同事在山里走失了,下落不明。我要找到他们才能离开。”
“不用了,如果俺们遇见,自会带他们下山。如果几天都不见踪影,那你也不用再等了,山中莫测,肯定……走吧,这里不能留了。”吕胜坚决道。
什么叫不能留?还没等我反对,那两个村民就急着把我往外推。我挣开,对吕胜说:“至少让我把行李拿上。”
我一边收拾,一边拖延时间想办法。
我故意没拿大行李箱,想着肯定还要回来的。村民一前一后押着我向外走去。
出了房门,吕胜突然对旁边的人说:“点火。”
我大骇:“你们想干什么?”
没人理我,径自拿出类似火石的东西摩擦点燃火把,不断向房内还有四周扔去。这是要彻底断了肃肃的生机啊!
“住手!你们知不知道,山林火灾的后果有多严重?灭都灭不了,四周的生灵都得丧生。”我大叫道。
“他不死,这里早晚也会死绝。妖人待过的地方不能留!”吕胜命人将我拉走。我奋力挣扎不开,只见火势越来越猛,蔓延开来。
肃肃!我突然蹲下身,引得押解人低头查看。我迅速劈向他的后颈,那是人体最薄弱的地方,那人倒地,我立即起身跑回屋内。有人想追进来,被保长制止了,火势太大,吕胜认为我也跑不掉要葬身火海!
大火熊熊,浓烟呛鼻,随手找块布打湿捂住口鼻。我跑向后井,喊着肃肃的名字,使出全身的力气把木桶拉上来。颤抖地揭开薄毯,看到灵动的双眸……感谢老天,肃肃没事!
我把肃肃抱出来,紧张地询问他有没有受伤?肃肃摇头,紧接着被浓烟呛得咳起来。我急忙用湿布掩住他的口鼻:“用手按着不要松开。兰陵这就带你走!”
可怎么走,往哪里走?我想到房里的行李箱,忙跑了回去,发现它还在角落,眼看就要被火舌吞噬。我一咬牙打开箱盖,把里面所有东西翻倒出来,让肃肃进去。我对他说:“不要害怕,相信兰陵!”
我拖着箱子从后门仓皇出逃。见坡下坡,见路狂奔。为了防止箱中的肃肃摔伤碰擦,我尽力提着箱子,不敢乱撞。求生的潜能让我的力量突然变得无比巨大。
不知道被绊倒多少回,每次我都会拉开箱角一条小缝,查看肃肃是否无恙?他总是对我浅浅笑笑,我就拉好箱子继续前进。
不知道奔了多久,离火光越来越远,我一个跟头摔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。勉强拉开箱子,让肃肃出来透透气。
肃肃轻轻抚摸我手背上的累累伤痕。我有些颤抖地安慰:“别害怕,别害怕。兰陵一定带你出去。可别小看我,好歹也是拿刀混饭吃的!”
岂料话音未落,便传来一声嚎叫,紧接着一声又一声,连成一片……我差点死过去,这是狼嚎!四周密密麻麻地闪烁起一片绿幽幽的亮光。
“肃肃,回箱子里去!”我第一反应就是把肃肃塞回箱子。我的箱子虽然不是那些号称可以防弹的知名品牌,但绝对坚固可以抵挡一阵。
来不及了,一只野狼扑了上来,踏在我的箱角上。我尖叫:“肃肃!”一把将他抱开,同时拼尽全力狠狠一脚踢过去……那只狼居然被我踹开了!
可不幸的是,我们遇到的是群狼,四周都是虎视眈眈的目光。我绝望地把肃肃硬塞回箱子。多争取一点时间,他就多一分生还的希望。
我把箱子推向一边,随即闭上眼睛向前狂奔,一边喊道:“我在这里!”如果注定成为它们的食物,我也希望它们能忽略肃肃。
就在狼爪即将搭上我的肩膀把我扑倒之际,突然一道火光在我身后落下,将它阻退。是火把,紧接着密密麻麻的火把不断扔了过来,狼群退后许多。是那些村民,他们追上来了,为首的正是保长吕胜。他一脸愤怒地瞪着我,好像我骗了他多少钱一样。
不管怎么样,毕竟我们是同类,眼前的危险是共同的。我大声喊道:“救救我们,有狼!”
说着不顾一切拉回装着肃肃的箱子。箱子已经破烂不堪。肃肃一从里面出来,便紧紧抱着我的脖子。
人群里传来惨叫,受到狼袭了。山中“狼君”的群攻能力可以称霸一方。
村民们挥舞着手上的农器,可依旧惨叫不断。不行,这样迟早都会沦为食物。我问吕胜:“你带了多少人来?”
“原有八十人。一半天黑前已经回去,现在只剩四十余人。”
“让他们全部聚集到一块,千万不能分散!火把挡在身前,还要点燃手边的树枝,野兽怕火。用力敲打手中的铁器,声音越大越好。”希望我没记错,某档节目好像介绍过这种御狼的方法。
四十多人围成圈,面向外,我抱着肃肃和吕胜在圈内。吕胜大声指挥着村民打狼。不管有没有受伤,手中的火把一定不能丢,没有火把的用手中的武器痛击扑上来的野狼,相互支援。
可惜敌众我寡,村民们应接不暇,受伤的人越来越多,火光也越来越少。
我大喊:“把衣服脱下来,包裹石头,引燃后向狼群扔过去!”
我想起身上还有两个打火机,为了生火方便,一直随身携带。我毫不犹豫拔掉气芯,跟着点燃的衣服扔了出去,在狼群中引发小爆炸,威力不大,但音效足以震慑,狼群传来惨叫。
村民们精神一振,奋力杀狼。饿极了的狼群,开始吞噬死去同伴的尸体,一阵阵血腥恶臭令人作呕。
我提醒众人,尽量把衣服撕成布条,裹住伤口,否则血腥味会更加刺激群狼的兽性。
眼下,他们也顾不得我是敌是友,一心都想着如何保命。
我问吕胜:“如果你们在山上出事,山下的人会来营救吗?怎么通知他们?”
吕胜说:“如果天明还没回去,他们就会上山找寻……至少还有两个时辰才能天明。”两个时辰?那就是四个小时,怎么捱啊?!我忍不住发颤,紧紧搂着肃肃。

白天和夜里的温差很大,阳光照在羽绒服上特别燥热。
我很庆幸自己一觉醒来仍在床上,而不是躺在户外或者路边,身后一座古墓荒坟。
打开手机,已经下午一点多。
习惯性伸个懒腰,伤口生疼提醒昨天发生的一切不是梦。
我下意识摸摸旁边,果然是空的。除了羽绒服正盖在我身上,昨夜给她包裹的衣物、手电、水杯,还有那只美羊羊,一件不落地躺在桌上。
下床里外喊了一遍,无人应答,难道真的遇仙了?
充足的光线,终于让我看清所处之地……还真不是一般的简陋!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,用水也找不到地方……这墙,指尖上的灰尘,既不像水泥又不像石灰,到底什么砖做的?还有这窗户,怎么看着像纸啊?戳戳……根本就是纸!天啊,这年头还有谁家会用纸糊窗户?顿时《聊斋》的情节又在脑中呼啸。
赶紧拾掇好自己,简单梳洗,将行李一件件装好。
我写了张便条,又取出500元钱,一并压在桌上。无非就是感谢收留,并留下我的联系方式。等大人回来看到,可以找到我,我一定好好报答。
带上大门,面前一片树林再次让我傻眼!原本就迷路了,一觉睡醒更是不分东南西北。
最后我决定,方向不重要,下山才是王道。到了山下,一问人什么都解决了。
可这山路崎岖到一点人工修筑的痕迹都没有,说明极少有人踏足。放眼望去,几乎全是这样的路,没有路牌,没有标识,没有路缘。天啊,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啊?
两个小时后,我满身大汗。拖箱的一个轱辘也不知飞哪去了,只能歪歪倒倒地继续拖着。高度的确下降了,可景色依旧。如果天黑前还不能下山,我可不敢指望还能再遇上一位善良的小狐仙留宿。
席地而坐,大喘粗气,休息一会儿。
突然飘来一阵轻烟……是炊烟吗?我一个激动站了起来,随即发觉味道不对!是一股焦糊味!我四处眺望,烟从高处飘来,是我来的方向!
隐约火光冲天,那是……是小狐仙的房子!?失火了!小狐仙出事了!不由分说,我拔腿就向回奔。突然冷静下来一想,出来的时候小狐仙已经不在离开了。现在回去,无异送死。森林大火的威力连消防队都束手无策,如果遇上顺风那速度可比我的脚程快百倍,跑都来不及。而且下来已经花了两个小时,等我上去,估计什么都烧光了。也许……也许那个方向未必是小狐仙的房子……还是继续走我的吧?!
可一想到那双绝世孤寂清亮的眼眸,心中狠狠一抽,再也迈不开一步!这种气温下,房屋、树木自燃的可能性极低,肯定发生了什么人为变故或者意外!小狐仙究竟有没有遇险?是进是退,究竟该怎么办?我竟茫然起来,不知所措……
突然,一阵嬉闹追打声从另一个方向传来,我急忙奔过去,心想即便要回去也得找些当地人帮忙才行。
拨开杂草树丛,看见一群孩子,有高有矮。大的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,小的跟小狐仙差不多。手里拿着树枝,围在一处打打闹闹。我不禁失望。
孩群中间似乎还围着一个人,成为众人打闹的对象。事不关己,绕道远行,一向是我的行事准则。可就是夹缝一闪而过的一角衣衫让我觉得眼熟,牢牢拽住了我的脚步。
越靠越近,他们的声音也清晰起来。虽然夹杂着浓厚的方言,我依然听见什么妖魔、妖怪的,一边不停叫嚷着打死他,一边不断扔石头、挥舞树枝。中间的人不哭不喊,任由他们欺凌、推搡。难道昏过去了?
“你们在干什么?”我拨开人群,熟悉的衣衫完全呈现眼前。我急忙扶起地上的小人儿,有些颤抖地撩开面上凌乱的头发,露出绝美的容颜,一双发红却拼命不让眼泪流出来的美目,不是小狐仙是谁!
心潮澎湃,没来由地眼眶发热,鼻子发酸,还好她没事,没有遭遇山林大火!
轻轻拈去发上凌乱的杂草,抹去脸上沾染的泥灰,我发现她的脸颊、手背都有伤口,有的还在出血,而凶器就在身后那群坏小子手里。
我吸吸鼻子,缓缓起身,目光一一扫过那些孩子,厉声责问:“为什么打她?小小年纪就拉帮结派欺负人,真是不学好!这么多人欺负一个比你们小的妹妹,羞不羞啊?老师平时怎么教育你们的?家长呢?赶紧把人送医院,你们要负全责!
慑于大人的威严,竟无一人回应。我很生气,就近拉住一个胖墩:“你说,为什么欺负人?知不知道错?”
小胖子一边挣扎,一边喊道:“她是妖怪,会害死俺们全村的。”
“封建迷信!”我大声道:“这不是你们欺负人的借口。去道歉!”
不由分说拽着胖墩到小狐仙面前。现在的孩子被宠得不像样,上天入地,胡搅蛮缠。我自认不是个同情心丰富、对孩子特别有爱心的人,唯独让小狐仙触动了内心的柔软。
胖墩不依,赖着不肯走,同伴也上来拉扯,一时我竟奈何不了。孩群里有人喊:“是真的,她真的是妖魔,她一出现俺们全村人都会死。”
“俺爷说她是被关在山上的,不能靠近,谁靠近谁会死。”
“她专吃小童……”
听听,这都什么跟什么,荒谬绝伦!我深深感到贫穷不可怕,最怕愚昧。
居然还有人说:“她有痘疮!”
“胡说八道!”我气极,脱口而出。作为医生,我自然知道痘疮就是俗称的天花,令人闻之色变的烈性传染疾病。但我们从小就接种疫苗,即便这里再落后,也不会感染此病,因为天花早在三十多年前就被彻底灭绝。从来谣言可怕,但无知更可怕。三人成虎,以讹传讹,不知道伤害了多少人!
“都给我听清楚了,我是省里来的沈医生。我告诉你们,她不是什么妖怪,跟你们一样,是正常的人!谁都不许欺负她,听清楚了没有?”跟他们解释不了太多医学专业,只能直接警告。
所有人都望着我,连小狐仙也抬起头,美眸清亮起来。
孩群中个头最高年纪最大的孩子,不服道:“她真的不是好人,不信你问她,为何会在山上?还有她身上……你自己去看呀!还有她的双目与俺们也不一样,只有妖怪才有那种眸色。”
顺着他的指向,我看到小狐仙突然透出一个与年龄极端不符的苍凉绝望神情,目光躲闪,头垂得很低,下意识抱紧身上的衣服,身体蜷缩一团。
我心里一疼,放开胖墩,走去蹲下,柔声道:“不要害怕,还记得阿姨昨天说的话吗?我不是坏人,是治病的医生。让我看看好吗?”
小狐仙低着小脑袋直摇,更抓紧了衣襟。我瞥见她右后颈侧有一粒疱疹,已经发炎化脓。一惊,急忙扯开她腰上的布带,顺势拉开她的衣服,眼前的景象让我倒抽冷气!身后的孩群也惊恐地叫着,不断向后退。小狐仙的脑袋快垂到胸口了,不敢看我,身体愈发抖得厉害。
整个上身,从颈椎到后背乃至前胸腹腔,甚至胳膊上,都布满了红色带状疱疹,半数已经破裂流水,感染化脓!触目惊心,惨不忍睹!如果她的容颜是天使,那身上的状况绝对是恶魔。
我一把拉过医疗箱,取出手套戴上。
小心拨开头发检查,果然头皮上也有数粒红疹。我仔细查看各处疱疹的形态,心里略微有了底。只是这孩子到底病了多久?又被耽搁了多久?昨天晚上我竟然一点没发觉,实在太大意了!
我轻轻抬高小狐仙的头,柔声道:“别害怕,来张开嘴巴,让我看看。”小狐仙略微迟疑,缓缓张开。还好,口腔内无病变感染的情况。阳光下我终于看到她眸底的紫光。
这就是他们说的异样?紫眸虽不常见,但地球上绿眼睛、蓝眼睛、灰眼睛的人还少吗?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?就连我们成人的瞳孔也不是纯黑色。这只能说明他可能有混血的基因或者别的什么因素导致基因变化。何况随着年龄的增长,眼睛的颜色也不是一成不变的。
我继续向下剥小狐仙裤子,这套衣服不能再穿了,而且只穿一件不得病才怪。
猛然,我停住,眼前明显的性别标识让我再次震惊得无以复加,说话都结巴:“原来……你……你……是男生!”
这怎么可能?!打第一眼起,我就没想过他会是雄性生物。男孩会美成这样吗?还有这长长的秀发,哪家父母会这么打扮儿子?
难道他真是狐仙,才有这种飘忽性别的美?!可这一身的病疹又怎么解释……我从来没有遇上这么纠结的事情。为什么车祸后,发生的事情一件比一件离奇!
我提醒自己是个专业的医生,现在面对的是个重症患儿。我要保持应有的职业素养,我对他说:“别害怕,小妹……小弟弟,让我继续给你检查。”
下半身并无太多疱疹,较之上半身好很多。只是两腿根部及……有着明显的瘀痕,发黑发紫,甚至还有些异样的肿大和炎症。这症状分明就是……我忍不住再次倒抽一口冷气,气得发抖,一把抱住小狐仙,激动问道:“谁干的?孩子,你父母呢?”
小狐仙发疯似的挣扎,发出惊恐的咿咿呀呀……我才意识到失态,急忙放开,小狐仙伸手就要往身上招呼,被我一把拉住,“不能碰,再抓破,你就别想好了。”他现在应该是痛痒交加,但水痘切忌抠破,留下疤痕还在其次,最怕感染引起并发症,严重的话也会危及性命。
我记得小狐仙昨晚全身冰凉,而现在却是发热发烫!
帮他拉好衣服先穿着,得赶紧上医院。
我冷声问身后的孩子:“你们之前谁欺负过他?我是问除了刚才打他以外,谁还欺负过他?”我看着那个最高年纪最大的孩子,他最有可能,“是不是你?”现在的孩子早熟,难免因为好奇或者劣根,做出一些伤害行为而不自知。
但他摇头,所有孩子都摇头。
“不承认是吧?故意伤人是重罪,警察来了一验伤,一个都跑不掉。你们家长作为监护人要负全责。不想被家人打死的话,我劝你们趁早说实话。谁干的?”
年纪小些的孩子已经被小狐仙的痘疹创面吓坏,再被我一喝,忍不住哭起来,顿时一片惊慌。
年纪稍长的孩子勉强答道:“俺们今日才遇到他!之前士族的大人们抓来一个痘疮妖关在后山,那日俺们偷偷看到那个妖怪穿的就是这身衣服。爷说他会幻化小童的模样出来吃人,碰见他的也会死,全村人都会被他害死!村长不准俺们上山。今日俺们是偷偷上来玩的。见他躲在草丛中不知做甚,又不是俺们村的人。常人怎会有那种眸色,他身上又有疮,不是妖怪是何物?若不打死他,俺们全村人都要死!”
我沉声:“再说一遍,他不是妖怪,跟你们一样,只是个孩子。他身上不是天花不是痘疮,只是一般的水痘和湿麻疹,由于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,才会扩散恶化。只要医治得当,是不会死的。而且世界上各色眼睛的人都有,你们没见过不代表人家都是妖怪,所以你们不能欺负他。听到了吗?”
领头的还是不信,说:“不对,爷说痘疮是妖魔的武器,很久以前邻村有人被妖魔下了痘疮,连累全村的人几乎都死光了。最后只得将他烧死,才幸免死绝。他就是妖魔,俺们走,去村里找人烧死他。”
我气极:“我也从山上来,还跟他相处过一晚,怎么没病?不过,我告诉你们水痘虽然不是绝症,但的确会传染,如果你们没种过疫苗,再敢欺负他,一旦被传染了,我是不会管你们的!”虽是气话,主要是想阻吓他们别再靠近小狐仙,但水痘的确会传染,尤其免疫力不强的婴幼儿,护理期间特别麻烦。但只要不引起并发症,治愈后可终身免疫。
听了我的话,一众孩子聚到一块,相互依靠着壮胆,有人指着我说:“你们看她的衣裳,还有发色,也定不是好人。她一定也是妖怪,他们是一伙的,俺们快跑。”说罢尖叫着一哄而散。
我微愣,看着身上普通的休闲外套,发梢还残留以前焗染的颜色,有什么不对?这里不会封闭到连这些都不知道吧?算了,走了也好,可以安心处理小狐仙的病况。
小狐仙的美眸半眯,似要睡着,我抱起他,发现他的体温突然又低了很多,刚才还发烫,这会儿怎么又发冷?难道并发症这么快?
突然,小狐仙呼吸急促,开始抽搐,白沫从嘴角溢出。没有一会儿,一翻白眼,双眼一闭,没了呼吸,心跳骤停。我大惊失色,马上实施CPR,人工呼吸加胸外按压。不应该啊,即使水痘并发,也不该这么快夺人性命。
足足五分钟的心肺复苏,终于让地上的小人儿传来一声轻哼,紧闭的双眸又微微撑开。我稍稍松了口气,但小狐仙的情况没有改善,随即又有白沫从嘴角溢出,呼吸又急促起来,嘴唇发紫。这……是中毒的迹象!到底怎么回事?
草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。
“什么人?”我心慌意乱大喊一声。
小小的身影钻了出来,好像是刚才那帮孩子中的一个。她有些胆怯地对我说:“他被蛇咬了”。
我一惊:“蛇……咬哪里了?”
“脚!”
果然脚底板上两个血点,已凝固成紫黑色。
“你怎么知道的?”我都没注意到。
“他推开俺,才被大伙发现……但他被咬了……”
我明白了,原来小狐仙并没有被他们发现行藏,只是看到有蛇咬这个孩子,最终还是救了她,自己却被毒蛇咬了,还被他们当作妖怪打。鼻子又是一阵发酸。
“你刚才怎么不说?”现在来不及了。打也被打了,这孩子本身患病已经很严重,再加蛇毒侵体,小小的身躯恐怕再难承受!
我无力问道:“最近的医院在哪?哪里能打电话?他必须马上抢救。”心里很清楚,即便医院就在山脚下,也来不及了,蛇毒扩散的速度相当惊人。小狐仙面无血色,唇色也变得黑紫,抽搐着再度弥留。
不出意料,那孩子也是一脸茫然加惊恐地望着我。
从昨夜与小狐仙相遇,到现在一天都不到,难道就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面前?小小生命不该如此脆弱。作为医生关键时刻无计可施,我真的无能!眼泪忍不住落下……
我瘫坐用力捶打地面,拳头落在行李箱上。想到至少给他换身干净的衣物,不要带着一身病秽离开!翻找衣物时,我触碰到箱角上一个硬物。
我一震,那是……那是蛇毒血清!!!我激动得想大叫一声,难道冥冥中真有天意?
同事们说得没错,每次出行,我总会杞人忧天地备上很多用不到的药品,蛇毒血清就是其中一项。因为几年来从未用上过,加上这两天意外太多,差点忘了。我恨不得用力敲打自己的猪脑袋。
颤抖着拿出救命药,我看了药效期,忍不住狠狠亲了一口,还有一个月!
全省一年被蛇咬的病例不超过十例,所以就算我们那样的三甲大医院,血清储存量也很少。三年前我利用“职务之便”,存了一盒放在身边。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激过自己的婆妈。
从伤口上我判断不出他是被什么蛇咬的,但只要不是眼镜蛇,就可以抵挡。只是不知道他对血清有没有过敏排斥反应,加上严重感染的带状疱疹,会不会有抵触?搞不好的话,也会毙命当场。
但眼下不可能做皮试,也没时间再犹豫。既然老天让我遇见他,让这药还没过期,那就再拼一次吧!
我迅速取出注射器,吸取药液,排出气泡。举起小狐仙的左臂,发现这孩子太瘦弱了,我一时竟然找不准静脉,保险起见决定实施皮下注射。
我对小狐仙说:“别睡,坚持下,看着阿姨为你注射血清,会有一点点疼,你千万不要动。一下下就好。”
说着,刺针入肤。一般孩子都恐针,时间拖得越久哭闹得越厉害。小狐仙只是略微痛缩,尽力撑大眼睛望着我,我安慰道:“别怕别怕,不痛不痛,马上就好。”
拔出针头,只要半小时内无不良反应,他就有希望了。紧接着,得把他脚底的毒血挤出来,实在没有准备那么冷僻的工具,只好……
我狠狠将吸出来的污血吐在一旁,直到吐出来的血色不再黑紫,呈现正常的颜色才作罢。打开最后一瓶矿泉水冲洗伤口,再来酒精消毒,小狐仙疼痛难当。我抓紧他的脚踝,轻声道:“不要动,疼过就会好。忍一忍,阿姨给你吹吹!”我取出消炎药抹上,用纱布包扎好,最后套上我的厚袜套。从现在开始到脱痂,他的脚不能沾地。小狐仙终于闭上眼睛昏睡过去。
我用剩余的矿泉水漱口,这才留意到刚才折返的孩子,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们。
我问她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俺叫小五,他……好了吗?”
我摇摇头:“现在不能确定,需要到医院好好观察治疗。你能带我们下山吗?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哪里?”
小五直摇头:“不能下去,他……”
“他不是坏人,否则也不会舍命救你对不对?”
小五很纠结地想了想,最后点点头,但还是阻止我们下山:“村里的人不会放过他的。士族的大人也说过看到他可以直接处死!”
“杀人是要偿命的!”法治社会怎么会容许这样乱来?何况还是对一个孩子!
“是真的,村长、保长、爷,还有村里的叔伯们都是这样说的,下山的出口都有人看守,一旦发现就会召集全村人打死他。”小五说得煞有介事。
我气极无语,但也觉得小五不会撒谎骗我。再看看小狐仙满身的伤病,让我不得不改变主意。
我们国家貌似还有个别地方保留了很多陋习,建国多年难以改变。而政府为了保留一些非物质文化遗产和基于对生态的保护,对一些自然村落采取少过问甚至不干涉的政策,让其保持原始风貌,任由他们继续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。别谈法律,连迷信都没完全破除,美其名曰“信仰”!
我曾不止一次听说,只是从未亲历过。难道真的保持得这么完善?与平等的人权都相悖了,为什么还让它延续?
这些自然村落,大都远离都市。如果贸然下山,自己尚且不知道会遭遇什么状况,更别说还带着个他们口中的“妖魔”了。如果小狐仙下身的伤跟他们有关,那么这个村不仅是法盲,根本就是个滋养罪犯的团伙!这孩子再经不起折腾。
于是我问小五:“那有什么地方可以先住下来吗?”
小五想了想指指前方:“再往下走半晌,半山腰处有个棚屋,以前爷和叔伯们上山打猎,就住在那里。现在封山了,那里没人。”
我将行李收拾好,包挎好,然后小心翼翼抱起小狐仙用衣服扎好背在身后。迷糊中小狐仙发出痛苦的嘤咛,我柔声道:“别怕,阿姨带你去安全的地方。”背上恢复平静。
我对小五说:“能不能帮我拖着这个箱子,就像我刚才那样。带我们去你说的地方,好吗?”
小五很新奇地拖着箱子在前面带路,我问:“你们一直说士族,你们是士族的吗?”
这个问题让我疑惑半天了。他们的穿着一点都市痕迹都没有。我也去过不少农村,很少有这么大差异的装束。就像刚才那群孩子,不论男女,都像小五这样把头发编成辫子顺着发际盘在头上,还有飘带,有的则是头巾。
那就难怪小狐仙也留这么长的头发了。他们的衣服都是民族风,无领,袖子宽大,些许汉服的味道。又有典型的少数民族装扮特点,有点像某个电视节目里介绍过的,好像是云贵那里的某个民族。
小五摇摇头:“不是,俺们是树族。”
树族?有这一族吗?好吧,56个民族,我背不全。
大约又是一个多小时,汗水沿着我的发际不断落下,累到迈不动步子的时候,小五终于说到了。

都说古人重信,我还没有体会到。但在守时这个问题上,好像一再不敢让人恭维。
三天过去,杨主簿说来又没来。当然,古代条件有限,天气、路况恶劣……导致不准时的因素太多。
直到第六天下午,主簿大人的人马才又出现在村口,神情比上次凝重许多。
孙医令上前汇报:“除两小儿伤风,卑职已对症用药,不日便可治愈,并无疫症迹象。卑职已派发预防时疫之汤药,应无大碍。”
主簿点头,大声宣布:“吕家村既无疫症,即刻解除禁锢,兵马速回城中。高贼十万大军围城月余,战事吃紧。吕家村抽丁百名,随吾前往玉璧,抗敌守城。全村免赋三年。”
本不关我的事,我该保持沉默,却在看到村民露出生离死别绝望的瞬间,嘴巴比大脑快了一步:“大人,他们都是农民,怎么上前线?”
主簿望着我,突然扯起一个大大的笑容,顿时让我有种受宠若惊的惶恐。他下马向我拱手道:“沈神医,上回前来,下官无知无视,不敬之处还请多多包涵。”
发生什么事了?上回这位主簿大人看到我就跟没看到一样。这才几天……这么大的转变?关键是这些天我基本足不出户,有医令在也轮不到我治病!
不管怎么费解,我还是谦卑道:“不敢,不敢,草民不是什么神医,大人见笑了。”
岂料主簿比我更谦卑:“沈神医大名远播,无人不晓。此番玉璧城有难,还望神医一行与吾同往。既有神医相护,我军必不再伤亡,痛击高贼。”
我心一沉:难道这就是神医名号的代价?
“大人过赞。草民没有渡人生死的本领,只想安顿好吕家村后,继续回山生活。”我是真的惶恐。
“神医不必过谦,还望三位及早收拾行装,明日卯时一同出发。”主簿很有礼貌,但意思很明确,没有商量的余地。
“可我们都不会打仗啊!”我急了。
主簿笑了:“神医久居深山,未知山下岁月变更。我大魏一直以鲜卑为军,汉人务农,本不需村民征战。只因近年战事纷乱,百业停滞,人口顿失。宇文丞相拟集民之有才有力者为兵。吕家村众皆为乡兵,平日耕种土地、织布打猎,与平民无异。农隙训练,战时从军,听候调遣。而神医只需在城中治疗伤患,无须与贼刀兵相见!”
听起来……貌似历史上有名的府兵制。我看了一眼吕胜,他点点头。怪不得不少村民身手矫健,吕茂更是能独自上山打猎。
但还是不能去!刚要开口,杨主簿看穿我的心思,直接道:“凡参军者,世代免赋免徭役。吕家村既非士族高门,亦非鲜卑后裔,汉姓庶族本无格品上阵对敌。但高贼十万大军突袭,陛下调配不及,城中守军不及万人,已苦守月余。这才征调各方可用之乡兵,共保家国。如神医前往,吕家村可免半数,五十人即可。”
听出来了,就是不管怎么样,都铆上我们了。
身后一阵议论声,还夹着哀求……
“沈医生,一定要带他们平安回来……”
“小峰还不到十五,怎能上阵杀敌?求求沈医生救救他……“
“国富才娶的亲,就去打仗,还能回来吗?媳妇还没生娃呢。沈医生,您救救他们……”
我想起吕胜家的新郎新娘,根本还是孩子!让他们上战场,十之八九回不来,叫人如何忍心!
可这一切跟我有什么关系?我也是被迫的啊!
“大人,请容草民想想。”说罢招呼何安妮和柳萱回房开会,当然还有肃肃。
“沈兰陵,我是绝对不会跟他们去打仗的,开什么玩笑!我要回家,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。”一关上门,何安妮又爆发了。
谁不想回家?但是,“恐怕不行!”我道。
“你想当圣人,喜欢被人叫神医是你的事,别拉上我们!”何安妮居然以为我会因为这个理由留下来?真不知道她脑子什么构造!
我一指窗户:“你们看看外面!”
柳萱惊呼:“全是士兵,之前他们不是一直守在村口和各条路上吗?怎么现在……”
何安妮也看到屋外被团团包围。
意料之中,我道:“就是说我们去也得去,不去也得去。主动一点的话,不但我们能好受一点,还能换回吕家村五十条性命。”
何安妮气道:“为什么非要杠上我们?”
她也看出症结所在,但这点我也没想明白。就算我们治好了吕家村,不至于短短时间传播得这么有名吧!那些外村病患还没回去呢!……杨主簿的态度转变太快……太大了。
“没事治好他们干什么?”何安妮埋怨我,又像埋怨自己。
我苦笑:“不治或者治不好,根本等不到现在去战场,直接见阎王吧。别忘了,外面的人本来就是因为时疫才来焚村的。而刚开始,吕家村也以为疫病跟我们有关,要烧死我们。”
何安妮猛然看向肃肃,她一直认为是肃肃连累她们差点给吕家村杀了,一路下来造成如今的局面……我急忙挡住、瞪回去,眼中尽是警告。警告她不要再打肃肃的主意,作为文明人,我们应该都清楚孩子没错,他不该被那样对待。
沉寂了半天,似乎没有第二种选择!
我只能说:“既然要去,就把跟现代有关的所有物品全都留下,以免招惹麻烦,只带上医箱和仅剩的药品。”
何安妮、柳萱回房后,我问肃肃:“前面打仗,不安全。你留在这里等我好不好?”
果然肃肃坚决摇头不同意,紧紧抱着我,生怕我会真的丢下他。算了,我也只是问问,留他在这也未必安全。万一害他的坏人又回来了,吕胜能保得住吗?
于是,我苦笑着半开玩笑半严肃地对他说:“好,既然你不离不弃,我必生死相依!我们一起走!”
第二天天刚亮,我们便在催促中启程。身后一群送行的乡亲,我还是第一次被群众含泪送别,还是古代的群众,那滋味……难以描述!
经过昨晚与杨主簿的一番讨价还价,终于让他又减去十人出征。加上我们四个,一共四十四人。这数字可真吉利!
我对吕胜说:“别送了。也许战事很快完结,没几天就回来了。能不能让他们开心点?别像送葬似的。还有,我们的东西好好保管,不要让人发现,还要回来拿的。”吕胜本应在出征的队伍里,但我觉得村里不能少了这位好领导,坚持将他留下。
吕胜红着眼睛说:“沈医生,您真是俺们村的大恩人。俺们等着你们回来,你们一定要平安归来。”
身后的人也说:“是啊,沈医生,拜托您照顾俺家儿郎……”
“还有俺男人!”
“还有家父,年纪大了。”
……
我勉强一一点头。
吕胜又说:“您的物什俺就算豁出命也会好好保管,物在人在,物毁人亡。”
“别、别,没那么严重。”我吓一跳,“其实都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。你放在柜子里锁起来就行。如果丢了……就丢了,不值得以命相抵。我只是怕这些东西给你招来什么麻烦……烧了扔了都行!”
一个大男人的哭相实在不好看,尤其这人还一直以刚健稳重示人。我忍不住拍拍他的肩膀:“保重!”
吕胜打起精神:“知道了。沈医生,上车吧!车上有俺们准备的衣物和干粮。一路保重。”
钻进马车,我掀开窗帘,向外面的人挥手告别。
之前每天想的全是回家,一刻都不想多待。眼下真的分别在即,我也不舍、感伤!
马车前行,我才回身打量。第一次坐古代马车,总体还算宽敞简洁。最里面堆放着村民准备的衣物和食物。四人分坐两边,还是软席、厚垫,中间一个简易的小方桌。
这种待遇,对我们来讲已经很好了,因为这是行军队伍中唯一的马车。少部分将领骑马,其他士兵和抽调的乡兵都是徒步前行。
可惜古代马车一点减震措施都没有,想当初拖拉机还把我们震得东倒西歪,现在看来那绝对算是豪车。山路难行,不出几个小时,我们就被颠得七荤八素,狂吐不已。几次要求停车休息,得到的答复都是前方军情紧急,不能贻误。最后一共小歇了两次,才在入夜时分找到一家农舍借宿。据说这还是特别照顾我们的,所有兵士宿在野外。我们早已吐空了胃,四肢无力。反倒肃肃是我们之中状态最好的,没受到什么影响似的。
第二天一早又是急行军……终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入住玉璧城郊外三里的一个小客栈。
杨主簿说等汇合了后面的步行军,明日午时从西门进城。
两天的剧烈颠簸,骨头像散架一样,人也要死过去了,倒在床上,一动不能动。我指指包袱,告诉肃肃里面有吃的,自己解决。今晚是新月,四周黑压压得令人窒息。明天就要踏足我从未见过的古代战场。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,会有什么下场?
跟不少书中描绘的古代城池一样,我看到了玉璧城高高的护城墙,但没有护城河。可能祖国的河流不够分吧!否则隋炀帝也不会开挖大运河了,现代的祖国也不会积极想办法南水北调了。唉,猜猜而已。我不是学地理、也不是学政治的,更不懂工程建筑。就是觉得这城门是不是太小了?小得连我这个外行都觉得不符合比例!后来才知道,这玉璧城的正门在南边,其他三面都是深沟巨壑,地势险峻。平时只有南边的一条大道可供行人出入。这不开战了,敌人首先就把正门给堵了,所以我们只能通过西面的暗门进城。
战时城门紧闭,到了约定的时间才打开。古色古香的建筑、街道……一一展现在我们面前,最高的不过三层。
不知道平时是怎样的繁华热闹,眼下只剩一片萧条。能跑的都跑了,剩下的不是老弱病残,就是无处可去的贫困人士,要么抱着必死的绝望,要么希望侵略者能善待他们。
少了硝烟的战场,仍然凝重非常,一路上残垣败瓦,处处狼藉。
十万大军围困只有数千守军的城池,没人指望能守得住吧!但杨主簿反复提到月余,除了顽抗,肯定还有一位睿智非凡的主帅!
很快我们就见到了这位大将!
入了城门,直接来到县衙,这里已经成为临时战略指挥中心。城里最高军事将领和主事人都聚集在此商议军情,吃住也在后院解决。
从正门跨过前厅,来到议事大堂,站在门外等人通报,隐约看到里面不少人正围着桌台上的沙盘激烈讨论。
得到允许后,我们被领了进去。
杨主簿率先见礼,众人跟着屈膝,我们也只能跟在后面学个大概。
杨主簿道:“玉璧县文书郎主簿杨兴钰见过刺史大人,见过郡守大人、县长大人,见过各位将军!”
中间的高大铠甲充耳不闻,低着头继续研究沙盘。其他人也没有答话,纷纷看着他。估计那人就是这里身份最高的刺史大人。
杨主簿见久未回应,又朗声通报一遍。刺史依旧毫无反应。终于一位矮矮胖胖的官员出声:“起来吧,杨主簿,此番时疫之事,辛苦你了。”
“多谢郡守大人。此乃卑职应尽之责,不敢居功。所幸,并无时疫,其他染病之人,业已康复。”杨主簿答道,我们一众跟着起身。
“如此甚好。不然内忧外患,朝廷疲于奔命难以顾及。韦大人这两日彻夜未眠,苦思御敌之策,吾等鬓发都要白了。”郡守说道。
我看未必吧!看得出中间的刺史和他身边几位武将确实劳心劳力,憔悴之色溢于言表。反观这位郡守大人还有几位文官模样的人,精神奕奕、面泛油光,哪有一点国难当头的操劳模样?!
在这个小国林立的时代,改朝换代是家常便饭。军权掌握在哪位权臣手中,很可能就是下任君主。我记得当年历史老师就是这么给我们加强印象的!这个时代胡汉交杂,各股势力并存,都想独大,政治立场很复杂啊。就拿这位郡守来说,模样真有几分不像汉族。
只听他又问:“此次征兵如何?”
杨主簿道:“共计七百余人。”
瞬间郡守脸色大变,厉声道:“千人都不到?高贼十万大军,城内兵马不足七千。区区七百余人如何反转逆境,没用的东西!”当真翻脸比翻书还快。
杨主簿一惊,又跪倒。郡守正要问责,却听:“且慢,”刺史大人终于抬头出声,“兵丁不足,乃预料之中,非一两日就可解决。杨主簿,起来回话。时疫之事,丞相大人甚是满意,丞相所提之神医请来了吗?”
杨主簿急忙把我们介绍出去:“回大人,这几位便是吕家村的神医。”
刺史放下手中事,绕过沙盘,来到我们面前。目光如炬地盯着我们三人来回看。身高的差距,让人特别有压迫感。
突然刺史抱拳屈膝,就要下跪,我急忙伸手扶住,这又是唱哪出啊?还有刚刚提到的丞相,谁?在吕家村没接触过什么大人物,最大的官就是保长吕胜还有后来的兵将和杨主簿。
刺史道:“感谢神医救我魏国百姓。”
“大……大人过誉了。我等实在愧不敢当。”如果这人不是太会演戏的话,那很可能真是一位好官。“救死扶伤,实乃学医之人分内之事,不值一提。至于吕家村,实属机缘巧合。其实吕家村并无重大疫症,所以我等并非神医,只懂一点医理皮毛而已,还望大人明鉴。”
“好一个救死扶伤!”刺史突然笑了,笑得我一点底都没有。他说:“足见神医胸怀。不知三位师承何处?”
我在路上已经想好一套说辞,此刻照搬出来:“无门无派,一点医术全是家传。我们一直隐居在吕梁山深处,此番下山纯属巧合。既然吕家村已无病疫,还请大人批准我们返还山野。我们久居深山,不识天朝礼仪,粗鄙不堪,还望大人准许!”
我的意思是,我们不是神医,你们搞错了,让我们回去吧。
刺史没有正面回答,他说:“神医过谦。我看神医谈吐别致,不似一般山野村妇。今军情告急,还望神医不遗余力解救我大魏军士,待击退高贼,韦某必亲自奏请陛下,以表功绩。届时若神医坚持返乡,韦某必将亲自送返。”
他的意思是这仗肯定要算上我们了,而且只有打胜,才有回去的可能!
接着这个韦刺史又说:“神医一路辛苦,请先行休憩,再与城内医工一并救治伤情。”
“不必了。”既然如此,还是赶紧吧,早点结束,“还是先看受伤的士兵吧,病向浅中医,不要错过最佳救治时间。”
刺史若有所思地望了我一眼:“既然如此,杨主簿,带神医前往伤兵营。”
杨主簿正要领命,郡守却说:“韦都督,杨主簿还要安顿招募来的新兵,还是由卑职带神医们前往吧。”
韦刺史道:“有劳刘大人。”说罢便回去继续研究沙盘,直到我们出门,都没抬头。
伤员集中在一所大宅中,估计主人家撤走了,这里临时征作救援地。床铺不够,不少人靠坐在墙角或者直接躺在地上。郡守忍不住皱眉取出绢帕掩住口鼻。随从竟然踢开挡路的病人。直到他们看出我对他们的行径不满,才有所收敛。毕竟,我们是那个什么丞相指名的人。
我大概数了数,约有十二位医工穿梭其中,有的递送汤药,有的在扎针治疗。后来跟他们熟了才知道,古代的军医制度分得也挺细。至少也有“医生”和“护士”的区别。这里的护士叫检校病儿官,每日巡查伤兵病况和饮食起居,医工才是医生,准确的称呼应该是司病官。只是出于对治病人的尊敬,对所有人都尊称医工。就像在医院,病患出于对白大褂的敬重,对护士也会称医生的道理是一样的。
郡守说:“三位神医,这里就是了。”
我道:“有劳大人,我们马上开始。”
郡守莫名笑道:“那本官就不打扰了。只是小儿不宜留在此处,可交由本官代为看管。”他看着肃肃两眼发光的欢喜,让我没来由的恶寒。肃肃迅速躲到我身后。
“不用了,这孩子怕生,跟着我就行!”我连忙推辞。
“他是令郎?”郡守问。
我摇头:“不是,不过他是我的至亲,比我性命还重要的人。”我故意加重语气,如果他对那个丞相有所畏惧的话,应该不会多问。
郡守笑容不减:“几位下榻之处就在后厢,距此不远。晚膳后会有人领各位前去歇息。”
我再次道谢。郡守在一群人的簇拥下离开。
柳萱悄悄问我:“兰陵姐,我们能做什么?”我看看仅剩的药品,能治外伤的已经不多了。
“能消炎的先消炎,看到那边的草药了吧?估计多半都有消炎止血生肌的作用,先跟他们学着用,然后包扎起来……外伤包扎都行吧?”我低声问。
何安妮和柳萱同时点头。
没有硝烟的战场,自然没有火药带来的炸伤。四大发明的火药虽然诞生于西汉,但真正用于战争要到北宋,这个时期应该只有炼丹才用得到。
冷兵器时代,大都是面对面肉搏厮杀带来的外伤、摔伤,还有箭伤和原始抛掷武器造成的砸伤,无外乎伤在肌肉和骨骼,严重的伤及内脏,有人连肠子都被挑出来了!
空气混浊,血污不堪,我给肃肃戴上口罩,又套上手套,这些都是我自制的,做工虽然粗劣,但胜在实用。他长期跟在我身边,免不了接触病人。我让他坐在墙角看着我就行,太血腥的人体画面我不想他太早接触。
有的士兵动脉破裂,需要截肢!如果只是截一根手指,我还能勉强为之,主动脉的大手术,根本不能做,随时出人命。只能进行一些辅助治疗,以免感染加重伤情。
我请孙医令派人多找些木板和树枝裁成需要的尺寸。基于我是丞相大人点名而来的,不一会儿,东西都送来了。
骨折骨裂的全绑上,脱臼的给他们合上。其实这些都是杜主任的强项,我的手艺肯定不及他,也只能请他们将就着了。想起杜主任,不知道他们三人怎么样了?究竟有没有穿过来?生死难料!
能缝合的伤口,还不怕疼的,我就直接缝上。麻醉药不多了,不是致命的伤口只能请他们喝麻沸汤忍忍了。
再来,帮着医工们送汤递药,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。
天色已晚,门外进来一队伙头兵,送晚饭的,意料之中的寡淡!我率先盛了一碗,又拿了两个发黑的馒头,递给始终安静端坐在落角的肃肃。
然后逐一喂送给那些不能活动自行进食的伤兵。
医工们陆续进食,我对柳萱与何安妮说:“你们先吃吧,吃完来替换我。”
何安妮对柳萱说:“你去吃,我和沈大夫先顶着,吃完了赶紧来换我们。”
我很欣慰,何安妮终于意识到医生的职责,不再因为错乱的时空而闹情绪。
医工们见我们如此,也加快了进食的速度。
基本忙定后,据说已经过了亥时,饭桶里已经没剩什么了。我用勺子刮了刮边,舀了些糊糊,坐在肃肃身旁,悄悄问他:“好不好吃啊?”
肃肃点点头,想想又摇摇,取下手套,从袖中拿出一个馒头对我说:“吃不下了,兰陵吃。”
这哪里是吃不下啊,粥稀得能照出人影,馒头小得只有巴掌大,他是怕我挨饿,特意留了一个。
我摸摸他的头:“你吃吧,长身体要多吃一点。”
肃肃却坚决推给我:“不饿不饿。”
我只好说:“那我们一人一半好不好?你吃不下,我也没什么胃口。”
肃肃想想最终点头。于是我撕开两半,一口吞下,把另外一半塞进肃肃嘴里。顿时小嘴鼓鼓的,我对他说:“不能吐出来哦,慢慢嚼。”
肃肃好不容易咽了下去,向我扬起笑容,我赶紧遮住,生怕让人看了去。
我为他戴好口罩,又开始新一轮的救治,直到有人说:“丑时”,才算告一段落。医工们准备休息,校检病儿官留守,跟护士的职责一样。
这时,门外进来一个传令官,声音洪亮,惊醒了不少已经熟睡的伤兵。“据报,明日高贼再次攻城。都督有令,轻伤能动的兵士即刻回营。”
立刻一阵窸窸窣窣,不少人颤颤巍巍站了起来,出门列队。
服从是军人的天职,历来皆是,何况敌众我寡,此刻不带伤上阵,就等着城破之日被屠宰。
我问肃肃:“怕不怕?”
他摇头又点头。哪有孩子不怕的,只不过生在这个时代,避无可避。
我再次承诺:“等打完仗,我就带你回去。”
第二天的战役应该相当惨烈。虽然我没亲临前线,可在伤兵营都能听到厮杀声、嘶喊声,各种撞击嘈杂声。
听伤兵说,其实所谓的高贼本来也是魏国重臣,但为了独揽大权,迫害魏帝,将他逼到了长安。然后从皇族中重新立了一个傀儡皇帝。于是魏国就有了两个皇帝,一个在东,一个在西,都称自己是皇室正统,天下归心,双方就打起来了,都要消灭对方。来犯的高贼就是东魏权臣高欢,而我们现在所处的玉璧城隶属于西魏。看来真如书上所说,为了皇权而同室操戈的事情,从来没断过,苦的永远是百姓,不得安宁,朝不保夕。
我还了解到,玉璧城处于东西魏交界之处,所以兵家必争。由于地理位置的原因,对方主要围攻东南方。
十万大军集中在东南方,真的够呛。这城能守得住吗?已经坚持一个多月了,为什么援兵还不到?
从一个濒死被捡回性命的士兵口中我又得知,西北有突厥契丹,南有梁国,朝廷中又派系林立,士族高门、鲜卑贵族都想揽权独大,都想着保存实力,不愿与十万大军硬碰。总之的确是内忧外患,不是皇帝不想发兵,也是有心无力。朝廷已经做好放弃玉璧的准备,他日整装再夺回来。
再看这个刺史韦孝宽大都督,一直坚守城池,捍卫百姓,用尽心思拖了一个多月,仍不放弃,每天绞尽脑汁苦思御敌的办法,真的非常难得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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