男女主角分别是杜少牧谢幼安的女频言情小说《海上繁华梦杜少牧谢幼安无删减+无广告》,由网络作家“孙家振”所著,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,本站纯净无弹窗,精彩内容欢迎阅读!小说详情介绍:开豪宴浪子挥金题妙曲可人如玉话说杜少牧被计万全、刘梦潘、刁深渊三个人设计拆梢,在第一楼将他轧住,幸亏熊聘飞等到来,把万全、深渊二人惊散。刘梦潘是个一莽之夫,不甚狡猾,被鸣岐三言两语说出实情,方知诡计多端多是万全为首,因与少牧商量如何发放。少牧沉吟良久,始向鸣岐等答道:“此事据我看来,姓计的既与姓刁的走了,不去究他。这姓刘的也望聘翁、鸣翁设法放他过去,免得多出事来。好在他们枉费心思,我还没有入他圈套。”子靖摇头道:“牧弟,你太便宜他们了。上海的事,逢凶便住,逢软便欺。今日不把他们告到当官,给些苦吃,往后必定不能心死,又生别的支节出来。你须三思而行才好。”少牧道:“大哥说得甚是,我岂不知?但要出首办他,却有三个难事,故此踌躇不决。”子靖...
《海上繁华梦杜少牧谢幼安无删减+无广告》精彩片段
开豪宴浪子挥金 题妙曲可人如玉
话说杜少牧被计万全、刘梦潘、刁深渊三个人设计拆梢,在第一楼将他轧住,幸亏熊聘飞等到来,把万全、深渊二人惊散。刘梦潘是个一莽之夫,不甚狡猾,被鸣岐三言两语说出实情,方知诡计多端多是万全为首,因与少牧商量如何发放。少牧沉吟良久,始向鸣岐等答道:“此事据我看来,姓计的既与姓刁的走了,不去究他。这姓刘的也望聘翁、鸣翁设法放他过去,免得多出事来。好在他们枉费心思,我还没有入他圈套。 ”子靖摇头道:“牧弟,你太便宜他们了。上海的事,逢凶便住,逢软便欺。今日不把他们告到当官,给些苦吃,往后必定不能心死,又生别的支节出来。你须三思而行才好。 ”少牧道:“大哥说得甚是,我岂不知?但要出首办他,却有三个难事,故此踌躇不决。 ”子靖道:“是那三个? ”少牧道:“第一件,我与安哥此来,没有带得下人,倘然果要告他,必须亲自对质,未免失了自己身分。第二件,此种官司,南面的人未必能十分重办,无非枷责了案,不多几日,依旧出头,结下冤家,反多不妙。第三件,上海报馆甚多,既到公堂,必登报纸,这件事自然通国皆知。内中像大哥等晓得细情的人,知他们设阱陷人,多是空中楼阁;若是不明白底细,必说上海拆梢虽多,究竟蚂蚁不钻无缝砖街,反疑我有甚话柄落在他们手中,故敢借端滋诈。莫说旁人议论,只恐我家少甫大哥在苏州知道,难保不生出气来,也疑我在外有甚不端,真是有口难分、无言可表的事。大哥你道是也不是? ”子靖听罢,默然不语。平戟三道:“少翁既如此说,不如竟把姓刘的放他去罢。古人说得好:‘得放手时须放手,可饶人处且饶人。 ’只要那姓刘的使他十分知惧到十二分,日后并无别事也未可知。 ”少牧点头称是。
鸣岐遂至外厢,把手向梦潘一招,将他招至楼梯口头,只说:“姓杜的现已暗地差人到巡捕房报捕去了,这事我竟劝不下来。我念你也是受人之愚,通个消息于你,快些走罢。 ”梦潘闻言,勉强答道:“姓杜的要当官告我,我不是怕官的人。老实说,一年十二个月,那一个月不去打场官司!不过这一件事乃是计万全闹下来的,他已走了,我犯不着再去替他出力。你既又是这样的讲,我还在这里做甚! ”鸣岐道:“我却还有句话问你:从今以后,你还要找姓杜的不找? ”梦潘道:“我已说明的了,姓杜的他与我平日无仇,这是我受了姓计与姓刁的唆弄,明儿自然要找他二人说话,再与姓杜的什么相干? ”鸣岐道:“丈夫一言!可还算得你是个汉子。 ”回头向聘飞打个手式,把他手中的一个弹子取来,递与梦潘说:“下边尚有一个,你自到天井取去。 ”梦潘接过,又羞又恼,哭丧着那张紫脸,移步下楼,如飞而去。少牧佯做追赶不及。一场祸事,当下冰消。
堂倌结算烟帐,一共开了三只烟灯,分文未给。少牧此等烟资本欲不付,子靖说:“这事与烟馆无干,譬如被他们诈了几角钱去。 ”令少牧如数付讫,四个人下楼各散。子靖等分身回家,少牧叫了部东洋车回栈。第一楼也打烊了。刘梦潘因今日在此出了这丑,从此不再到第一楼一步,只寻计万全与刁深渊说话。万全另图摆布少牧等众人之策。这是后话慢题。
再说少牧回到栈中,动问幼安身体可好,幼安回说:“已有八九分痊愈了,明日便可起床。 ”少牧心中甚喜,又讲了几句闲话,解衣上床安睡,那第一楼的事情却一句也并没提起。到了明日,少牧想起昨夜在楚云房中饮酒,多被计万全打断兴头,散了席面,匆匆就走,深恨没有与他谈句心儿。吃过午饭之后,问幼安:“今日可到街上走走? ”幼安回说:“病体虽痊,心性疏懒,尚要在栈静养几天,没兴出门。 ”少牧正中下怀,遂依旧瞒过了他,也不去另约别个,私自一人往楚云院中而去。俗语说的“单嫖双赌”,嫖字最忌单走,可以无所不为。楚云又见少牧是个初出来容易伏伺的客人,年纪又轻,人才又好,又是有钱,自然要放出手段做他。先弄个他意乱心迷,不由自主,方好使他花钱。故从那一日起,少牧打了一个茶围,被楚云灌了无数迷汤,这一条心遂时时刻刻的挂在楚云身上,就一连吃了两个双台,无一日不到那边坐坐。楚云更留心摸到他的性度,要长便长,要短便短,少牧愈觉得他好到万分。那消四五天工夫,就有些难分难解起来。每晚必要坐到一点多钟,方才勉强回栈。
一夜,风雨交作,楚云留住了道:“今夜如此风雨,夜又深了,何须回去?不如就在此间借个干铺,免得身体受亏。 ”少牧满心欢喜,惟恐幼安见疑,明日责备于他,不敢应允。怎禁得楚云千般献媚,万种取怜,少牧欲走不能,遂在院中住下。直到明朝午刻,方才起身,给了两张十块洋钱汇丰钞票的住夜下脚,娘姨们谢过收了。楚云要少牧打一头金饰,做一身外国缎子棉袄、裤子,两身蓝缎子心子黑缎子镶滚的马夫号衣,两顶蓝纬白藤胎号帽,预备下个月看跑马时穿戴,少牧一一允许。楚云欢天喜地的亲自替他梳了一条辫子,叫带房间相帮到聚丰园去叫了两只汤炒,留少牧吃了午饭,方才放他出门。
少牧得意非凡,兴匆匆回至栈内。见了幼安,只说昨夜大雨,与平戟三、熊聘飞、经营之叉了一夜麻雀。这三个人与幼安多还没有见过面儿,料是对不穿的。 ①幼安听了,把头点了几点,也不再问,少牧只道果然瞒住了他。岂知他最是个心细的人,自从在栈中卧病好几天,并未出门,见少牧每朝向外,深夜才归,已料到他一定有甚兜搭的地方。昨晚又一夜不回,其中必有缘故。暗暗向栈中的茶房盘问,茶房因每夜少牧吃酒皆有轿饭钱给他,叮嘱他在幼安面前不许多嘴,故而推说不知,幼安无可奈何。这日少牧尚还没有回栈的时节,他到李子靖那里去了一次,动问子靖近日可与少牧晤面,知他在那里走动,为甚白天出去,必须半夜才回。少年人血气未定的多,防他迷恋烟花,做朋友的不可不提醒于他。子靖是个心直口爽的人,遂把与平戟三等在巫岫云家碰和,遇见少牧在楚云房中饮酒,邀着他们过去,同席的是那几个,后来计万全设计拆梢,大闹第一楼,幸亏熊聘飞与凤鸣岐解围的话,从头至尾述了一遍。又说:“以后事情,我因没有与他会晤,不知道了。 ”幼安就晓得昨夜不回,必定住在楚云那里,关照子靖日后再与少牧见面,必须设法规劝。子靖连说:“这个自然。 ”幼安遂告辞回栈。又是好一刻儿,少牧方始回来。见他花言巧语的有意瞒人,本欲当场说破。因想初入迷途的人,不是三言两语可以悔悟得来,更虑因此伤了友谊,日后反难下口,因此当下一句话也没有说得。只冷眼看着他撒完了谎,得意洋洋的在房中略略坐了片时,开箱换了一身衣服,取了许多银洋,推说平戟三约着上灯时在雅叙园天津馆子小酌,去去便回,又刻不待缓的出门而去。
幼安见他这般心热,好不替他暗地担扰。左思右想了一回,开箱取出一个冷金扇面,一面画了几笔墨笔山水,一面写了几行草书,折叠好了,放在少牧床边那张桌
此处有误,第二回中谢幼安与平戟三已经见过面。
上。等到晚上回来,说是:“天气将次暖了,今日闷坐无聊,书画得一柄春扇,明儿不妨将就用用。 ”少牧接来一看,见一边写的是“酒阑花谢黄金尽,花不留人酒不赊”的一首古诗;一边画的是幅黄麓台派山水,峰峦层叠,涧水迷茫,山上有一少年骑着一匹马儿,一手执着马鞭,一手却勒住着马缰在那里看山下的水。上面题着七言绝句一首,道:
万山深处碧峰巅,山下迷茫水拍天。
一失足成千古恨,临崖不若猛收鞭。
又有一行款字道:“旅窗无事,写临崖勒马图以应少牧如弟清鉴。幼安谢景石,时同客海上。 ”少牧看了,心上一呆,明知自己所作的事幼安已有风闻,只因不便当面说破,故而借着书画隐寓劝戒。看了一番,收拾好了,说声:“有费安哥清心,我收下了。 ”幼安道:“为兄的不尽欲言,多在扇上。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,不可聪明反误,我就放得心了。 ”少牧道:“安哥金玉之言,我敢不听?实不相瞒,那几天就是那经营之与隔房郑志和、游冶之等强着我有些酬应。以后我少走是了。 ”幼安道:“说起郑志和那一班人,我看多是些纨袴子弟,你可不比他们。虽说朋友愈多愈好,究竟也要留点儿神。 ”少牧连称晓得。二人又谈了些别的说话,天已两点多钟,各自安睡。
就从那日以后,少牧果把邪心勉强收起,一连三四天没有到楚云那边,只与幼安到城里头去拜候过方端人,一同到也是园、萃秀堂那些清静之地游了几回,又与李子靖、平戟三到曹家渡、水云乡去了一次。子靖也向少牧劝了好些的话,少牧那一条野心更又收住许多。
不防楚云因连日不见姓杜的到院中走动,错认他又做了别的相好,几次要差人到栈里去请,因他说过在先,栈里头有一个同住的换帖弟兄,此事瞒着,诸多不便,急得没了法儿。
一日,在台面上遇见志和、冶之,问起少牧这几天到那里去了,怎的绝迹不来?二人回称:“他被那姓谢的天天同着到城里头去,不知为了何事。我们几次约他,他终没有出来。 ”楚云道:“这话可真? ”志和道:“谁来骗你? ”楚云道:“知道他可别有什么相好的人? ”冶之道:“这却没有听见。 ”楚云道:“明儿可能想个法儿请他到我那边来?我有句话要与他说。 ”志和想了一想,道:“明日是我请客。把他请到席上,你自己再请他前去可好? ”楚云道:“你请客在什么地方?他既然被姓谢的盘住身子,只怕他要来不能。 ”志和道:“堂子里或者不来,明日我请的却在愚园。不但要把姓杜的请来,就是那姓谢的,我也请他同去。 ”楚云皱眉道:“那姓谢的请他做甚! ”志和道:“你还没有瞧见这姓谢的,虽然性子古方些儿,却也不是不能亲近的人。明儿我不但请他,并且也要他叫局,使他一样入了道儿,就管不得姓杜的了,免得我们这几天也冷清清的少了伴儿。 ”冶之闻言,点头称是。楚云更千多万谢的再三嘱托而去。少顷,众人席散。志和、冶之打了两个茶围,回至栈中,夜已深了。幼安、少牧早已安睡,且不去惊动于他。
到得明日,二人起身,走过房来。志和把今日在愚园请客,请二人同去的话讲(请)了一遍。幼安道:“承蒙相约,怎敢败兴!争奈昨日先与一个姓李的敝友约着同到双清别墅游玩,不能分身,这却如何是好? ”少牧也是这样的说。志和道:“姓李的不是集贤里李子翁么?我也有帖请他,去的人还没有回来。子翁若约二位在栈中等着,停回他来的时候,正好一同前往。倘是约二位到他公馆动身,却要拜烦你二人代请的了。 ”幼安尚待推却,冶之道:“双清别墅是老闸的徐家花园,好得出路甚近,缓日再去也罢。今日郑志翁的席上请客不多,休使主人扫兴。 ”少牧道:“志翁请的是那几位? ”志和道:“是二位与李子翁、平戟翁、荣锦翁、凤鸣翁、熊聘翁,连冶之与我自己,共是一桌九人,你们三位不去,还像个局面么? ”
少牧道:“愚园在什么地方?这里去有多少远近?那边的景致可还好么? ”志和道:“愚园在静安寺西面,这里去虽有十里之遥,马车只消半点多钟。那园基乃是申园、西园与品泉楼三处的旧址。本来甚是冷落,自从洋人筑了马路,有人在珍珠泉左近开了一所品泉楼茶馆,更有人造了一所洋房,取名申园,卖些茶点洋酒,渐渐有人前往游玩。后来日盛一日,有人又把品泉楼的房屋翻造起来,并将地址放大,种些花木,建了一个西园,抢夺申园生意。不料那边究竟是个僻静所在,除是夏天,喜欢凉爽的人多到那里去纳凉,若是春冬两季与那阴雨天时,有什么人前去?渐渐开消不住。前年遂归并了一个主人,大兴土木,造了无数亭台,取名愚园,气象一新。园中回廊曲折,复室幽深,又有荷池假山、四面厅、新厅、戏台,真是步步引人入胜。那戏台上,每逢夏日,演的是髦儿戏,很有几个有名女伶。如今天气尚寒,游人还少,没有开锣。这新厅乃在园外,从月洞门出去,收拾得甚是精致。四面厅,坐在厅中,四面的景致多可瞧见,更造得十分合趣。我们今日就在那里摆酒,好也不好? ”
少牧被志和这一席话说得游兴勃然,幼安听说愚园是个花园,也想见识见识,因此多就允了,并说:“既蒙志翁盛情,李子靖大哥我们约他三点钟在公馆等着,停刻到愚园去,大马路乃是必由之路,可把马车接他,叫他也到愚园,徐园改期再去。 ”志和方欢喜道:“如此甚好。我们相聚正长,日后幼翁与少翁倘然请客,邀我作陪,我也别的地方不去,一定应酬二位。 ”幼安道:“牧弟是请过客了,我还没有做过东道,缓日自当相请,志翁与冶翁决定要来。 ”冶之道:“这个自然。 ”四人谈谈说说,直到茶房开饭方散。
饭后,志和、冶之本来包着公一马房的马车,到了两点多钟,马夫放车过来,坐了先去。幼安、少牧差茶房到善钟马房,叫了一部橡皮轮快车,讲明连酒钱两块五角洋钱。坐着先到大马路集贤里去邀了子靖,子靖又去邀了戟三。因四个人一部马车不很受用,并且戟三、子靖不时拜客,坐惯轿车,故又向龙飞马房叫了一部轿子马车,大家一同前往。路上不必絮说。
到得园中,志和、冶之先在,同众人到各处去游玩一番,又到园外珍珠泉去看了一回泉水,顺道往静安寺略略随喜一过。二月里的天气,看看时交酉刻,将次夜了,志和催着回去。聘飞、鸣岐都已来了,只有锦衣,因京中出来了一个同寅,在栈里头与他叙话,故差荣升拿了名帖赶到园中辞谢。志和见锦衣不来,其余的客都已到齐,端整入席。背后忽来了一个人,举手向他肩上一拍,道:“志翁,你今日请客,如何没有请我? ”志和回头看时,乃是逢辰。含笑答道:“老逢,你几时来的?好几天不见你了,不知你在什么地方,叫我怎样请你?如今来得正好,我们本来很惦记你。 ”逢辰道:“不瞒志翁与诸位说,这几天有些贱恙,有十数日不出门了。今日方才好些,到长发栈拜望诸位,晓得志翁在此请客,故而特地前来凑兴。 ”冶之道:“原来你身子不好,怪不道连影也不见。 ”志和道:“老逢,你的府上究竟住在那里?我们没有知道。你有了病,望也不曾望你一次。 ”逢辰道:“我住的地方远咧,我又不在家里的时候甚多,所以不敢告诉你们,免得诸位来时怠慢。 ”冶之道:“你说什么,我们很知己的朋友,怎的连住处多不肯告诉,难道怕我们来骚扰不成? ”逢辰道:“冶翁,你又差了。我贾逢辰巴不得列位长来叙叙,只是家里头很不像个样儿,恐防列位见了背后笑话,故此不敢有屈,休得错怪了人! ”
志和道:“闲话少说,我们就坐席罢。 ”冶之问园丁道:“酒可烫了没有? ”园丁道:“已烫好了,请众位爷们入席。 ”志和遂让李子靖坐了首位,聘飞二位,戟三第三,鸣岐第四,幼安、少牧,虽然也是初交,究竟住在一个栈中,亲近些儿,屈他二人作陪,逢辰、冶之,更不必说,共有九个人,团团一桌。园丁见众人坐定,端上菜来,第一道是白汁排翅。众人举杯谢过志和,大家饮酒用菜。
其时,一轮新月高挂树梢,照得四面厅上如同白昼一般。园丁又上第二道芙蓉底燕菜汤。志和道:“这么样的月色,又是这么样狠好花园,我们今夜必须叫几个局顽顽,方合李青莲《春夜宴桃李园序》上两句道:‘开琼筵以坐花,飞羽觞而醉月。 ’不知众位意下何如? ”冶之道:“本来静悄悄的闷酒,吃着很是无味。和哥倘叫媚香,我叫艳香奉陪。 ”逢辰道:“我本来好几天不叫局了,今夜(彼)自然应该叫他一个。 ”志和问子靖等可肯助兴,子靖等本待不允,争奈冶之已唤园丁取笔砚局票过来,强着要他们先写,实是拗不过去,子靖遂开手写了一张公阳里梁小玉,聘飞写了张东荟芳巫岫云,戟三仍是鼎丰里李飞云,鸣岐是百花里颜小红,少牧自然就是楚云。只有幼安并没攀过相好,回说没有。志和那里肯听,说了半天,始知道当真没人,只得替他代荐一个,想了许久,说:“萃秀里有个桂天香,人才甚是出众。只是过于雅静,凡是闹些的客,他俱看不上眼,因此走动的人甚少。幼兄如此温雅,或者与他气味相投。待我来做个媒人。不知你二人缘分如何,且不知他生客代局,来也不来。 ”当下即写了一张桂天香的局票。此外,逢辰是花小兰,冶之也是小兰,又是艳香,志和是媚香一个,冶之不依,又叫了个尚仁里的文雅仙。冶之看众人将局票写好,交与园丁,分付速去。这里台面上的汤炒,传话厨子略略慢些,等着局来。
静安寺到四马路转回究是路远,园丁去有一点多钟,尚还没有回来。媚香、艳香却一马车先已到了,接着飞云、小玉、小红等也多陆续坐着马车而来。叫局的方才回转,说桂天香转局过来,余多一概就到。少停,楚云、岫云也多来了。志和、冶之只道楚云见了少牧必有许多话说,岂知却一句没有,甚是诧异。后来媚香等各自唱了一支曲子。轮到楚云唱曲,忽听笛声响亮,却是带了一个乌师来的。志和道:“什么说!楚云你会昆曲?我还没有听你唱过。 ”楚云点了点头,开口先唱一支《新水令》道:
画眉人去黯魂消。细思量,离愁多少。莺花空有恨,风雨太无聊。凤泊鸾飘,害下这病不了的相思倩谁疗?
那声音,正如新莺出谷一般,清脆异常,众人齐声赞好。又听他唱第二支《江儿水》道:
望断花前骑,吹残月下箫。你恩情那忍轻相掉,你身躯是否当初好?你精神莫要消磨了。别有伤心,说不尽梦魂颠倒。
唱到此处,志和击节道:“果然好曲!怎的谱曲上好像没有见过,不知是那里来的? ”楚云笑而不答,又唱第三支道:
情切切,无端眉懒画,闷恹恹,有恨笔难描。心香一瓣空烧,只未许春愁扫。那里有解郁的沉醪,将绮闷浇?
冶之道:“这曲子真是愈唱愈好听了!不知以下还有多少? ”志和道:“这第三支的曲牌是《侥侥令》,谅还有一支尾声。 ”楚云把头一点,又唱道:
缘悭命薄空嗟悼。问郎君,几时儿重到?听唱这海样深的相思一叠稿。
唱毕,乌师收拾笛子自去。志和正要动问楚云这支曲子究竟是在那一部曲谱上的,觉得鼻观中有一阵异香远远吹来,众人多说:“好香! ”道言未了,但见分花拂柳,进来了一个香馥馥人儿。正是:
乍向筵前聆妙曲,又从花下见仙娥。
要知来者是谁,且看下回分解。
尝读说部,至《花月痕》、《海上花列传》、《青楼梦》、《风月梦》、《绘芳录》诸书,窃谓其描写花月闲情,俱能惟妙惟肖,然尤以《花月痕》为脍炙人口。《海上花》则本地风光,自成一家。惜乎书中纯操苏白,江浙间人能读之,外此每格格不入。且其运笔深入之处,未能显出。以是美犹有憾。今读警梦痴仙所著《繁华梦》一书,而不禁有观止之叹焉。痴仙生于沪,长于沪,以沪人道沪事,自尤耳熟能详。况情场历劫,垂二十年,个中况味,一一备尝,以是摹写情景,无不刻画入微,随处淋漓尽致。而其宗旨,则一以唤醒迷人同超孽海为主。以是此书之出,尤为有功于世道人心。而世之沉酣如杜少牧、飘逸如谢幼安、豪迈如李子靖、糊涂如屠少霞、孟浪如游冶之、风狂如郑志和、鄙俗如经营之、儇薄如夏时行、庸陋如康伯度、英爽如平戟三、痛快如风鸣岐、古执如方端人、大方如荣锦衣、卓荦如熊聘飞、豪奢如邓子通、卖弄如潘少安、抱屈如温生甫、着魔如钱守愚、刻薄如贾逢辰、刁钻如计万全、智巧如白湘吟、作伪如乌里阿苏、格达、强横如刘梦潘,虽属寓言八九,其实当世皆有其人,何尝不皆有其事,读之即可见世事一斑。至于颜如玉之笼络、巫楚云之聪明、桂天香之沉静、阿素之谄(陷)客、阿珍之惑人,与夫花媚香之媚、花艳香之艳、杜素娟之淫荡、卫莺俦之圆融、花彩蟾之可怜,则花花叶叶,纸上跃然。只(纸)以书仅初集,皆未收结,令人急欲纵观其后。是则痴仙笔墨狡(狭)狯,犹之珍羞在前,一时不令入口;逮至略一忍饥,而其味尤美于未忍饥时。则读是书者,尚其知作者用心,勿徒赏书中之花天酒地,一片神行;亦思盛极之难乎为继。黄金易尽,青眼难逢,悔说多情,空讥薄倖也夫。爰序其大略如此。
光绪二十八年壬寅孟秋古皖拜颠生稿于海上语新楼
一席绮筵香温玉软千金孤注蝶舞蚨飞
话说那日的高昌会,果然热闹万分。不要说会中花色甚多,就是那一条龙灯,已觉得异常出色。龙灯过处,便是两座台阁,一座扮的是《凤仪亭》,一座扮的《昭君出塞》。台阁之后,又是一座秋千架儿,四个十一、二岁的小孩,双手搭在架上,一路翻筋斗而过。秋千架的后面,乃是半副銮驾,二十顶逍遥伞,四顶万民宝盖,都是五色缎子做的。末后,又有两顶大伞,四面方旗。那伞上、旗上的字,一是银的,一是玉的,价值甚昂。伞后两座亭子,一座乃是香亭,一座是万民衣亭,亭中供着一件万民朝衣,绣得花团锦簇。万民衣亭过去,耳听得锣声大震,见两个人赤着双,臂上托着两面大锣,约有四尺围圆,一路敲动,那便是大锣班了。锣后跟着无数香,一个个用铜钩子把香炉钩住,托在上,也有四五斤重的,也有十数斤重的,走得多是汗流浃背。
香会的后面,接着是拜香会了。每人手中捧着一张小小香几,几上供着香烛,沿途朝拜而行,约有四五十名,走得街上香烟缭绕。后随鼓乐一班,一路吹弹而过。声韵悠扬,颇堪入耳。鼓乐过处,来了十块鲜花扎就的花十景牌,花香触鼻。八对阴皂隶,目不转睛的,扮得甚是好看。四对大肚皮刽子手,各人坦开肚腹,手执雪亮钢刀,很是威武。刽子手的后边,一人敲着一面大鼓,一人牵着一匹看马,又是一部小车,一员解饷官儿。那推车的头戴草帽,脚穿草鞋,身上蓝洋布大袖道袍,元色绉纱大脚裤。车上装着冥镪,插一面朝天解饷的黄绫旗。解饷官身穿天青缎子外套,蜜色宁绸箭衣,蓝绉纱衬衫,头戴晶顶花翎大帽,足穿一双薄底快靴,手中拿着一根马鞭子儿,押着饷车,跟着看马,款步而行。马后随着一队护饷健儿,都是元色绉纱密门钮扣小袖紧身,元色绉纱小脚夹裤,千针帮踢杀虎跳鞋,手中拿着面杏黄绸三角小旗,旗上边写着“护饷”两字,挤挤挨挨的围着解饷官走去。这都是同治年间西门内茅山殿出茅山会时有的,后来有个好官,姓叶,官名廷眷,别号顾之,做了上海县知县,把此会严行禁止,殿屋发封,如今改入高昌会中。
志和等众人看了,暗暗好笑。艳香在马车上说道:“今日这会果然好看!但我听得人说,尚有三百六十行会首,为甚没有看见? ”冶之把手向前一指,道:“那不是三百六十行来了么? ”艳香等在车中站起看时,果有无数不三不四的人,远远而来。及至走近,见扮着许多医卜星相、渔樵耕读,与那卖杂货、卖盐婆、摇船婆、采桑女等,老着面皮,倒也很像,引得看的人笑声大作。直至三百六十行过完,方是六房书吏、二班、三班、判厅、朝房、六执事、提炉、符节、冲天棍、舍工、奶茶军健、遮头伞等各种仪仗,一顶八人抬的绿呢神轿,轿后两匹跟马,这会方才过毕,足足走了一点多钟。
那些看会的人,见会已过完,大家一哄而散。斜桥的那条马路本来不甚开阔,一时遂拥挤不开。冶之恐马车在人丛中万一又要闹出祸来,分付停在一旁慢走,少牧也是一般。直到街上的人散个尽绝,方命马夫起行。忽然后面赶上两部马车,大呼:“杜少翁、郑志翁,你们往那里头去? ”少牧等回头看时,一部车上是贾逢辰与一个年纪三十上下、身穿湖色缎子十行棉袍、蓝漳缎马褂、头戴一副金丝眼镜、没有见过的人;一部上是屠少霞与花笑春,带着一个十三、四岁的大姐。志和瞧见,在车上起身答道:“我们想回去了,你们甚样? ”逢辰道:“这时候有一点钟了,肚子里饥饿得很,想与白湘翁、屠少翁到一品香吃大菜去,你们可肯一同前往? ”志和尚未回言,冶之道:“我们肚中也饥饿了,同去何妨! ”逢辰又问杜少牧、荣锦衣道:“少翁、锦翁可去? ”少牧、锦衣本要回栈吃饭,怎禁得冶之、志和帮着逢辰,不许他们各散,二人也就允了。一共是四部马车,从西门马路取道法兰西大马路,过带钩桥,向四马路而行。艳香、媚香的马车跟在后边。
到得一品香,下车入内,各人开了菜单。逢辰请艳香等一同吃饭,又写局票叫花小兰、巫楚云、花影娇等同来。那戴金丝眼镜的人叫了一个公阳里清倌人小花巧玲。众人动问此人名字、籍贯,回称姓白,别号湘吟,又号湘岑,湖北黄州人氏,在江苏候补,乃是一个通判官阶。语言漂亮,对答如流。志和等见他是个官场中人,甚是敬重。吃过番菜,艳香等各自散去。湘吟要邀众人同到张园游玩,众人见与他虽是初交,很要朋友,况且各人闲着无事,这日又是礼拜,张园必定热闹,故此都愿前去。
湘吟大喜,让众人出了一品香,登车同到张家花园。少牧等在安垲地泡茶。冶之与湘吟到弹子房打了三盘弹子,乃是湘吟输的,逢辰便要罚他今夜请酒,湘吟满口应允,说准定在花巧玲家,就请众人同去。冶之、志和、少霞三人都允下了。锦衣因另有聚丰园应酬,决意不去。少牧也要告辞,逢辰等那里肯放,湘吟更不许他走。在安垲地坐了一回,天要黑了,马夫进园说:“没有带得灯烛,不知可就要回去? ”众人同说:“我们都要走了。 ”大家上车而回。到石路公阳里口下车,少牧别了锦衣,同着众人进弄,锦衣独自一人到四马路聚丰园去,按下不表。
只说少牧与湘吟等一同来到花巧玲家,入房坐下。跟巧玲的娘姨名叫阿秀,本来也是个有名妓女,嫁了人,不安于室,又出来的,如今已是二十四、五岁了,自知年长色衰,因此买了一个小清倌人,招接几户熟客,生意倒也不甚落寞。湘吟与他姘识已有半年多了,十分要好。这夜见众人进房,除逢辰常常来往,晓得他的名姓,余多没有见过,一个个动问明白。令巧玲敬了一遍瓜子,自己每人倒上一碗茶来,装了二盆水果,绞过一道手巾,又替逢辰开了一只烟灯,应酬得很是周到。湘吟叫取笔砚点菜、摆酒。阿秀眉花眼笑的问:“点好了菜,几时来用? ”湘吟道:“今夜就吃。 ”阿秀道:“今日有个外路客人到此,早间已经吃过酒了。小先生的场面,每日有一台酒已是很好;今夜有了两台,真是睡里梦里没有想到。不过吃酒是本家的好处,我们房间里人一点儿占不得光,你明儿最好再替小先生碰几场和,照应照应才好。 ”逢辰道:“白大少爷当真照应的是小先生么?我看不要瞧小先生的分上,还是瞧在你的分上,替你今夜就碰场和,可好? ”阿秀把眼睛向逢辰一斜,微笑答道:“贾大少爷可是当真?就算湘吟是照应我的,今夜替我碰一场和。 ”湘吟向阿秀一望,道: “‘湘吟’二字,你怎的乱叫起来? ”阿秀笑道:“叫你湘吟,打什么紧?我还要叫你阿湘哩!阿湘,你今夜吃了酒,一定替我碰和! ”湘吟还没有回他,逢辰连称算数,催阿秀将菜单交给相帮叫菜,端整把台面摆好,一共是少霞、少牧、冶之、志和、逢辰,连湘吟乃是六客,并不添请外人。等到菜席一来,就此起手巾入席。
各人写票叫局,仍是日里头在一品香叫的那几个人。冶之因逢辰叫的是花小兰,阿素嬲着他要转局,少不得转了一个。少牧叫的楚云,在席面上说起好几天没有和酒,要少牧翻台过去,装装场面。少牧不允,楚云一定要他答应。逢辰听见,说道:“今夜这里散了台面,尚要碰和,来不及了,况且二少爷的心上又是不愿,不如明日也替你碰场和罢。 ”楚云道:“吃酒碰和是一样的。贾大少爷,明日你可保得他么? ” 逢辰道:“什么保不得他?今儿这里白大少爷的和也是我说下来的,明天二少爷怎能教我丢脸! ”楚云道:“既然如此,我就拜托着你。 ”逢辰道:“一准在我身上。 ”少牧见逢辰说得斩钉截铁,不便再说,也就允了。
移时,楚云等先后回去,众人吃过干稀饭散席。少牧要想回栈,逢辰拖住他道:“你明晚不是要替楚云碰和么?今夜湘吟的和我想你须应酬了他,明儿我们原班,免得去再请别人,岂不甚好? ”少牧踌躇未决,旁边阿秀二少爷长、二少爷短的央个不了,少牧不便过却,只得坐下。娘姨等收过台面,把碰和桌子搭开,分好筹码,点好洋烛。阿秀替逢辰接连烧了七八筒烟,又亲自向少牧、志和、冶之、少霞每人装了几筒水烟,说说笑笑了一回。等到逢辰烟瘾已过,扳位入局,碰的乃是五十块洋钱一底的二四麻雀。志和、冶之两人合碰,少霞与逢辰合碰。前四圈是少牧输的,湘吟最赢,逢辰、志和无甚进出。后四圈少牧和了一副二百八十块的万子一色。及至碰完结帐,反赢了八十六块洋钱。湘吟输了四十,逢辰只输得九块洋钱,冶之、志和合输了四十九块。各人交出钞票,湘吟说声对不住众位,自己也在身旁摸了几张钞票出来,提出十二块洋钱头钱给与阿秀,余下的多送与少牧。少牧不好意思收下,回说何妨明日再算。湘吟笑道:“赌钱不能隔夜,少兄何必客气。 ”逢辰也是这样的说,少牧方才收了。
阿秀分付端上稀饭,请各人点饥。逢辰烟瘾又到,睡在炕榻上吸烟,问阿秀:“现在几点钟了? ”阿秀回称:“尚早,大约不过一点多钟。 ”湘吟在衣袋内取出一只金表一看,播摇头道:“三点半了! ”逢辰道:“什么已是这等夜深!我又住得很远,回去不是要天亮了么? ”阿秀道:“既是这样,你今夜就与阿湘住在这里,不要去罢。 ”逢辰道:“不去可是与你们打更? ”湘吟道:“休得取笑!我看如此夜深,不要说老逢不必回家,就是杜少翁等也不要去了,我们大家叉几圈小麻雀儿,等到天明出门,免得身体受寒,那可不是顽的。 ”逢辰道: “小麻雀有甚趣味!我想推几方小牌九,不知这里可有现成的骨牌? ”阿秀道:“现成的没有,你们真要,可在挖花牌中拣付出来。 ”湘吟道:“推牌九谁做庄呢? ”逢辰道:“就是我来也好。 ”湘吟道:“你推多少输赢? ”逢辰道:“二、三十块钱罢了,我们原是小顽。 ”湘吟道:“你输完了,我来做庄,如何? ”逢辰道:“说什么话!我赢进了,让你做庄。 ”二人你言我语。阿秀开衣橱取出一付挖花牌来,拣了三十二张,子细对过不错,放在桌上。逢辰的烟也吃好了,起身走至桌边,拿出三十块钱来,当台一放,拽过一张椅儿坐下,问阿秀:“可要起手巾作一场和? ”阿秀道:“你们既是小顽,作什么和。停回儿谁是赢家,多少给几块钱,也就够了。下次倘然有甚大局面儿,挑挑我们,怕不有一百、八十块钱?今年正月里我们在尚仁里的时候,阿湘合了许多的人,推了五次牌九,差不多有八百块钱头钱。不过阿湘输了二千多块,我至今还替他心疼。 ”逢辰道:“怎么阿湘今年输过这好多的钱? ”湘吟摇头道:“今年交了输运,只要捏着骨牌,就是输钱,这几时所以不赌。 ”逢辰道:“今夜你试试手气,看有甚样。 ”湘吟道:“如今这手冷了好几时了,谅来不至再输。待我把你的庄打坍过了,我来做个庄与你看。 ”逢辰道:“说嘴有甚用处,且看你的财运。快些坐下来扳门。 ”湘吟含笑点头,一屁股在逢辰的对面天门上坐下,招呼少牧等一同出手。少牧因听得人说上海的翻戏甚多,逢辰虽然叙过几次,幼安背后总说他不是好人,白湘吟又是第一次见面,须要留点儿神,故此佯称不会,不肯扳门。少霞平时最喜欢的乃是嫖赌,况与逢辰交情甚密,绝不疑心,遂一把手拉了少牧在上门坐下。冶之、志和在扬州时多是泼赌的人,输赢三百五百块钱毫不在心,何况二三十块钱的小庄。因一同坐了下门。
逢辰见众人坐定,把牌洗过,向阿秀要了两颗骰子,推出第一条牌来。各人因是毛关,不肯重打,每人打了一块洋钱。少牧更没有动手。庄家把骰子掷动,乃是个九自头,拿了一个别十,自然通配。第二条冶之、志和在下门上打了十块洋钱,少霞一人打了十块,湘吟是十块,分作二、三、四三道。庄家骰子掷的五点,又是自头,拿了一付风吹八,上门是长八,下门是和板八,天门是戮九,仍是一个通配。三十块钱已不够了,逢辰发起火来,又在身畔摸出七十块钱钞票,配过众人,推第三条。少牧见他牌九甚瘟,打了十块钱的上角。这回骰子是六上庄,上门是个七点,天门又是九点,庄家是副长五,只吃了下门人丁一冶之、志和的十块钱,有了上角少牧十块、少霞十块,天门上湘吟十块。逢辰将钱配毕,摇了摇头,不敢再推拖水,将牌重洗一洗,推第二方。众人看着眼子,有时轻打,有时重打,只有四方牌九,那一百块钱已经输得精光。立起身,让湘吟来推。不料又是一个倒庄,输了二百五十块钱。天已亮了,就此歇手。算一算,少霞赢了一百十块,冶之、志和合赢了一百十六块,少牧打得最小,赢了六十一块。逢辰起先推庄输了一百,后来打庄打回了五十三块、净输四十七块。众人结好了帐,赢家合出三十块钱给与阿秀作头,阿秀谢过收下,分付相帮到聚丰园叫六碗火鸡面来与众人吃,一面把牌骰收拾。
众人吃好了面,起身多要回去,只有湘吟是就在这里睡了。少牧怕与志和等同回,幼安倘已起来,不免犯疑,又有许多责备的话,不如竟到楚云那里睡他一觉再说,因此竟向东荟芳去。临行时与众人订定,今夜准八点钟原班在楚云房中碰和,不可失约,众人诺诺连声而别。
少牧到得楚云那边,楚云未曾起身。娘姨等开了房门,伏侍他进房睡下。这一觉,直到午后两点多钟方醒。楚云等他起来吃饭,少牧随意点了几样饭莱,与楚云同桌吃过。楚云梳头,自己亲手与少牧打了一条辫子,问他此刻到那里去?少牧道:“昨夜打了一夜的牌,今日身子很乏,不想出去。 ”楚云道:“正要问你昨夜碰和,输赢甚样? ”少牧道:“起初麻雀赢了八十多块洋钱,后来贾、白二人推小牌九,赢了他们六十一块。 ”楚云道:“原来是你赢的。你从前许我再兑一只金钢钻戒指,与前兑的配做一对,如今好去与我兑了。 ”少牧道:“一共只赢得一百四十几块洋钱,要兑好的,尚还不够。 ”楚云道:“不够贴些也罢,算你没有赢钱,本来也要兑与我的。 ”少牧拗不过他,微笑应允。楚云催着快去,少牧果然立刻就走。少时,兑了一只戒指回来,共是二百二十块钱,贴了七十三块。楚云将戒带在手上,瞧一瞧,晶光夺目,与前兑的二百两那只甚是配得上去,心下十分欢喜。因见天已晚下来了,留他在房夜膳,候志和等到来碰和。
等到八点半钟,还没一个人来。少牧心中焦燥,正要写请客票到各处去请,相帮报说:“客人进来! ”逢辰与少霞到了,说湘吟因有人请他在美仁里吃酒,散了台面立刻就来。少牧问:“志和、冶之可曾会过? ”逢辰说:“会过的了,他们在艳香那边。只要湘吟一来,写条去请。 ”少牧又问二人:“可用夜饭? ”逢辰回说:“在杏花楼吃过的了。 ”楚云见有客来,敬过瓜子,分付房间里的阿娥姐倒茶装烟。少牧晓得逢辰烟瘾甚大,开了一只烟灯,叫娥姐与他烧了七八筒烟。听得天井里有个客人问:“巫楚云的房间在那一边? ”逢辰听是湘吟声音,放下烟枪,跑至窗口,招呼进房。各人见面之下,湘吟连说“来迟”,逢辰道:“郑志翁与游冶翁也还没有到哩!如今你既来了,我们去请他罢。 ”湘吟道:“原来志翁、冶翁也还都没有来,快快差人去请,只怕少翁等得不耐烦了。 ”逢辰道:“他等在这里不耐烦么?我想他这个所在,就等一辈子也是愿意! ”少牧道:“你又要取笑了!待我写张请客票去请冶之、志和。 ”逢辰道:“你写请客票么?我替你代劳了罢。 ”遂提起笔来,七差八搭的写了一张便票,交给娘姨付与相帮去请,果然一请就来。
房中娘姨们排开桌子,起过手巾,大家入局。仍旧是五十块底麻雀,碰了八圈,又是少牧赢了六十多块,志和、冶之没有进出,湘吟输了六十多块,逢辰巧巧输了十二块头钱。算好筹码,付清现洋,阿娥姐收过了牌,端上稀饭请众人点饥。闲话中间,逢辰说起湘吟真是赌不得钱,逢赌必输。湘吟不服,吃好稀饭又要推起小牌九来。湘吟做庄,输了一百多块。逢辰接了一庄,也输八十块钱。湘吟又赔庄,输了五十多块。乃是少牧等四人合赢了二百多块。提了二十块头钱。湘吟尚要再做一庄,因已三点多了,说昨夜赌了一夜,没有睡得,身体吃耐不起。要做输赢,缓日再来。湘吟遂约定明夜十二点钟以后,准在花巧玲家再做一场输赢,必须大家都到,众人彼此应允,始各散去。少牧那晚依旧住在楚云房中。
明日起身,吃过中饭,回栈一次。幼安不在栈内,动问茶房,知他到集贤里看子靖去了。遂拿钥匙开了箱子,取了三百块钱钞票,四十块钱现洋,出房将门锁好,锁匙交与茶房。兴匆匆唤一部东洋车,又到楚云院中,与他同到一品香吃了晚饭。因天乐窝那夜打唱,楚云要少牧去听书点戏,少牧答应,点了十出,在书场上坐了一回。楚云唱过曲子,回院去了。少牧等到书场已散,看表上已在十一点半,始向花巧玲家而去。
湘吟已与逢辰先到。不多时,少霞、志和、冶之也都来了。逢辰睡在湘妃榻上吸烟,众人散坐闲谈。等到一点钟敲过,院中的客人静了,湘吟才叫阿秀把骨牌骰子取出,招呼众人入局。逢辰要推头庄,湘吟不许,抢住骨牌坐下先推。起初又是输的,后来庄风燥了,赢了六百多洋钱,方才结帐。叫逢辰接下去推,逢辰道:“钱不够了,做什么庄! ”湘吟道:“可有人与你合推,岂不甚好?少霞道:“我来与他合推。 ”湘吟问:“共推多少? ”少霞道:“三百块罢。 ”逢辰道:“我只有五十块了。 ”少霞道:“你就是五十块,余下多是我的。 ”逢辰连称使得。推了十数方牌,不知不觉这三百块被湘吟赢去,旁人多是输的。因这夜湘吟不但自己打得很重,并且把志和、冶之、少牧等打的角宕与一切本门,他总吃在一门上去,做个双输双赢,故把庄家、闲家的钱都输在他一人手里。志和、冶之气他不过,也合着推了一庄,输了二百多块,又是湘吟赢进。逢辰因没有钱,并不曾打。
少牧带来的钱都输完了,逢辰问他:“可要向湘吟挪移? ”少牧说:“与湘吟乃是新交,恐多不便。 ”逢辰道:“白湘翁为人豪爽,借几块钱算些什么!何况你杜少翁是个极体面人,那有不相信的道理?你心上真个要钱,尽管问他去取。 ”少牧道:“既然这样,我也想推一个庄,少是断断不够,须得借我三百块,明日奉还。 ”湘吟闻言,接口道:“三百块钱放在少翁那边,难道我不放心么?说甚明天后天,你快拿去就是。 ”口说着话,手中拿了一叠钞票,一五一十的数与少牧。逢辰道:“如何?我说白湘翁是最爽快的。少翁,你收了他就是。 ”少牧果然照数收了,点一点,足足三百,就坐下去做庄。逢辰也向湘吟借了五十块钱,跟着湘吟,看准眼子,一记一记的打去。有时不跟湘吟,跟着志和、冶之、少霞乱打几下,湘吟必定吃在自己门上。不消片刻钟时,少牧的庄又打坍了。
推到结末一条,庄家一个通配,算一算,钱已不敷。湘吟问:“可还再要移些? ”少牧踌躇道:“再移,不太多了么? ”逢辰道:“不移,你不够配了,再移一百也好。 ”湘吟道:“杜少翁输得很了,须要使他翻翻本儿,一百块钱济得甚事?还是再拿三百去罢。 ”少牧听了,暗想湘吟这人果然很好,点点头儿,回说:“如此最妙。明天我一并还你。 ”湘吟道:“休要放在心上,我望你燥了一庄,停回就加利还我。 ”少牧道:“谢你金口。 ”果然又向湘吟借了三百块钱,把当台应配的钱都配完了。因见湘吟方才推庄的地方庄风甚好,与他掉了一个坐位,重新开手。正是:
甘把千金作孤注,再将一局博翻梢。
要知杜少牧这一局胜负如何,再看下回分解。
指迷津凤鸣岐谏友接家书谢幼安还乡
话说凤鸣岐、李子靖、谢幼安三人当场把白湘吟的牌骰拿住,众人见了大喊起来。湘吟虽有神出鬼没的手段,无奈到了这个时候,真赃实据多被他们拿住,也觉有法难施,只急得面如死灰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两只眼睛骨溜溜的望着逢辰解救。好个老奸巨滑的贾逢辰,他见事已决裂,断断转圆不来,走上几步,劈胸脯将湘吟扭住,大声喊道:“湘吟,我只道你是个有骨气的朋友,才与杜少翁、郑志翁等合你赌钱,你不该应做出这样事来!输钱尚是小事,却教我怎样对得住人?你是一个候补官儿,没得别说,我与你当官去讲! ”气匆匆抢步要行。幼安见了,暗想这件事若果见官,虽然占得上风,究竟不该聚赌,少牧等也有不便;又看逢辰如此行径,不是要借着与湘吟为难,趁势脱身,便是意存挟制,明晓得在场的人不愿见官,因急目视鸣岐,要他上前阻挡。鸣岐会意,起手把二人一拉,道:“你们现在要那里去? ”逢辰道:“他既做得好事,我与他到官衙中去。 ”鸣岐道:“你当真吗?白湘吟既然是你的朋友,干下此事,可知你也不能脱身。就是见官,怎得你二人独去,也须问问我们。 ”逢辰听语出有因,始把湘吟一松,道:“我要与他见官,因我对不起众人,故要分分清白,并没别的念头。你们若是不愿,听凭甚样摆布着他。好在我贾逢辰也是输钱的人,杜少翁等都知道的。 ”子靖道:“你要对得起人,你不该带这样的人与朋友赌了。我也知你输钱,我却不晓得撺掇白湘吟放上杠钱的是那一个! ”逢辰闻言,发急道:“这是天在上头!杜少翁输了钱,他想翻本,自己向湘吟借的。当初我不合多了一句嘴儿,怎样就怪起我来?少翁,你自己要心上明白。 ”幼安冷笑道:“你倒辩得干净!如今已往的事,我们也不要讲了,只问输去的钱应该甚样还人? ”逢辰道:“他既是黄牌九,自然应该照数呕吧。我逢辰除了借过他五十块钱,也还有二百多块洋钱可以收回,怎么不向他要? ”鸣岐大笑道:“我也不要你说甚别话,只要你有此一句,你的朋友你去问他呕吧。呕回了钱便罢,若有半个不字,叫你们不能再在上海做人! ”
子靖道:“还有一件:这结统自然是湘吟带来,不必说了,那骨牌是那一个的?好副头等乱筋! ”逢辰道:“牌是巧玲家的,只问阿秀便知。 ”阿秀道:“甚样叫乱筋牌?我们不懂。 ”鸣岐笑道:“你懂也罢,不懂也罢,待我停刻交代到茶会上去,看你再说不懂! ”阿秀哭丧着脸道:“白大少爷与朋友赌钱不是一次了,难道他到别地方去也只管带着这一副牌? ”鸣岐道:“别地方带去不带去我们不知,好得这几场多在你家,并没有别的所在,你还胡赖甚的?你不要假痴假呆的坐在这里,快去与姓白的商量回话,我们没甚工夫等候! ”阿秀始不敢作声,慢腾腾的跑了出去。幼安等才知道鸣岐不许少牧到巫楚云家的缘故:防湘吟混了牌骰进去,反说是楚云房内东西,推卸得一无痕迹。暗服鸣岐见识不差。
少霞、冶之、志和三人见鸣岐等喝令阿秀出外,争问这一桩事鸣翁等看来甚样办法。鸣岐道:“我们的意思,大家都是有体面人,也犯不着与赌棍为难,只要他把赢进的钱呕了出来,也就完了。不知志翁等有何高见? ”志和道:“兄弟的愚意,呕出了钱,尚须把姓白的办他一办,使他下次不敢。 ”鸣岐道:“这班人的行为,办了他就肯改么?他们干这昧良的事,也算是件行业,莫说办他一次,就是三次、五次,也是改不回来。不过拿穿了他,必得到别码头去暂混几时,冷冷场儿,再到上海设局骗人。若说送官办他,打他几百板子,押他一年半年,只要这案子结了,出一次码头回来,改过一个名字,依旧是这般造孽。何况他们的羽党甚多,不动官事便罢,动了官事,很肯花钱。自古道‘钱可通神’,曾有几个赌棍地方官重办过的?那原告却要匍匐公庭,与他对质,志翁,你想犯得着么? ”冶之道:“话虽如此,倘然不肯还钱,难道罢了不成? ”鸣岐道:“他不想在上海吃饭了么?这种事,他们也巴不得不要闹穿最妙,怎怕他不肯还钱? ”
众人正在议论,阿秀回进来说:“贾大少爷请众位出去说话。 ”鸣岐道:“我们摆在台上打庄的钱且各人收了起来,与他外边去讲话不迟。 ”众人点头称是,各把钱来收起,大家步出后房、寻逢辰说话。那白湘吟见众人出来,双膝跪在地下,口称:“众位可看逢辰面上,饶我第一遭儿。我不该有眼无珠,做弄众位。如今我知罪了,赢进的钱情愿如数奉还。只要求你们全我一个体面,真是感恩不尽! ”说罢,叩了无数的头。逢辰尚装腔做势的道:“事到如今,我还替你卖甚面子?你莫错了念头,快把原钱还了人家,再听他们怎样处置。我面光也被你削尽削绝的了,”湘吟耳听着话,立起身来,伸手向身边摸出一卷钞票,另外一张汇票。先把汇票交还少牧收了,再把钞票点一点数,共有六百块足洋,双手交与鸣岐,央鸣岐当众分还。鸣岐瞧一瞧,道:“你前夜共赢多少? ”湘吟道:“前夜除去头钱,共赢一千二百块现洋,六百块借洋,就是汇票上的。 ”鸣岐道:“照此说来,二六一千二百块钱已经有了,还有五百块呢? ”湘吟道:“五十块在台面上,被逢辰借去,二百块出了头钱,二百五十块用散的了,只好缓日再归。 ”逢辰道:“五十块果然借的。我输的二百块钱甚样? ”湘吟道:“你输的钱,只好凤爷分付。 ”鸣岐将眼对逢辰一翻,道:“你干得好事,也要钱么? ”逢辰尚强辩道:“黄牌九是湘吟做的,与我何干?论理我输的钱,怎么不要?不过湘吟是我的朋友,如今做出此事,这么样罢,我的钱就不算在内,凭你鸣翁甚样分派了罢。 ”鸣岐道:“照我分派,你的钱自然不算。但那副乱筋牌既然是院子里的,前夜抽的头钱也应呕些出来,儆戒儆戒下次。只是为数不多,屠少翁等谅来也不在心上。现今少牧拿出来的汇票收还的了,尚有六百块钱,屠少翁输得多些,拿了二百五十,冶翁、志翁合拿了三百五十,不知这样可好? ”众人闻言,多说分得很是公允,各向鸣岐说声费心,并没客气,都收下了。
鸣岐见诸事已妥,喊阿秀取笔砚来,要湘吟写张伏辨,逢辰做个见证。湘吟无奈,写好呈上。鸣岐与众人—同观看,见上写着:
立伏辩:白湘吟,不合用乱筋叶子、灌铅结统骗赌赢钱,今被当场捉破,除将赢钱缴还外,尚亏洋五百元,已经花用,求缓料理外,感蒙不究一切,以后不敢设骗害人。立此伏办是实。立伏辩:白湘吟见证:贾逢辰
鸣岐看毕,令在“不敢设骗”的那一句下,加了“如再撞见,听凭重办”八字,叫二人签好了押,收在怀中,对湘吟说声:“便宜了你,还不快去! ”湘吟哑口无言,抱头鼠窜而去。
逢辰也觉老大没趣,涎着脸儿对众人说:“这事多是我瞎了眼睛,误把那霸当做朋友,幸亏鸣翁识破,以后诸位还望休得错怪。天已不早,我也要回去了。你们还是在这里坐一回儿,还是同走? ”子靖道:“你要回去,只管就走,与我们什么相干! ”逢辰道:“李子翁休得生气。我姓贾的若然起甚歹心,有意叫白湘吟算计诸位,将来我家中天火烧光! ”鸣岐冷笑道: “上海火烧不比别处,你保了险,只管烧尽烧绝,你还有得发财! ”逢辰道:“那是鸣翁取笑我了,我逢辰也不是这等样人。 ”屠少霞道:“话休烦絮,这里并不是我们做的相好,坐在此间做甚?我们大家走罢。 ”众人始一齐起身向外,巧玲、阿秀送也不送,逢辰向房中的粗做老娘姨丢个眼风,始勉强说一声:“各位大少爷慢去,明儿来坐。 ”少霞道:“谁耐烦再要到这里来?不是这乱筋牌还输得不很够么。 ”那老娘姨受了没趣,啯咚着嘴,并不再言。
众人出了花家,少霞坐包车回去。逢辰要同冶之、志和、少牧三个到花小兰那边谈心,冶之、志和是风过便无浪的,答应下了。少牧因鸣岐不许,叫了两部东洋车,与幼安一同回栈。鸣岐、子靖因要细细规劝少牧一番,也叫了两部车子,送至栈中。
进房坐下,鸣岐把伏辩交与少牧收起,说放在身旁,以后好步步留心,莫再入人圈套。 ”少牧问:“伏辩上‘叶子’、“结统’这四个字,可是骨牌、骰子的别名? ”鸣岐道:“正是。赌棍的切口,骰子叫做‘结统’,骨牌叫做‘叶子’。”少牧道:“原来如此。我还要请问鸣哥,方才逢辰说的 ‘
霸’两字,与还有什么一句‘呕吧’的话,甚样讲解? ”鸣岐道: “‘
霸’,是赌棍的混名,解说起来,乃绊着你行凶霸道的意思。‘呕吧’是要把赢进的钱拿他出来,譬如嘴巴里的东西,一定要他呕将出来。 ”少牧道:“鸣哥这样精明,可知道牌九里头除了灌铅骰子、乱筋竹牌,还有什么别的花样儿么? ”鸣岐道:“我正要告诉你。世界上‘吃’、‘着’、‘嫖’、‘赌’这四个字,那一个人少年时节不犯些些?不过‘吃’、‘着’两字究竟花消尚小,‘嫖’是无底洞了,却还不像‘赌’字的为害最大。譬如一人有了数十万的家业,吃、着是一世吃、着不尽的了,就是嫖娼宿妓,差不多也要十载八载工夫,方能渐渐消磨,只有这个‘赌’字,一掷千金,莫说数十万家私,就有数百万、数千万的资财,也可立时荡尽。何况赌字里头的弊端最多,摇摊、抓摊、牌九、麻雀,处处有弊,防不胜防。那白湘吟做的黄局灌铅骰子、乱筋竹牌不必说了;还有骰子并不灌铅,竹牌并不乱筋,全靠手法的赌徒,一时断断捉不破他。你如撞在这班人的手里,今夜怎么得了! ”少牧道:“乱筋牌、灌铅骰子之外,不是尚有对筋牌、头花牌?这两种有甚手法么? ”鸣岐道:“乱筋牌是三十二根竹头做的,所以张张多有记认。对筋牌是十七根竹头做的,每对一样,故叫对筋。只有幺二二四,一张三点,一张六点,不得不分做两样,故要用十七根竹头做成。头花是乌木牌,乌木的背上不比得毛竹有筋可以记认,因此只能在牌的上下两头做些暗识,那都是用眼光苦炼出来,与乱筋牌一个样的。听得这班人说,初炼的时候,先数屋榴上的瓦檐,次数屋楞内的瓦片。炼到看得清了,把三十二张骨牌平铺台上,逐一辨别,却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工夫。初时乃在白天,后来须在晚上,初时尚用灯烛,后来须用油盏,天天的把这牌做打五关顽。直到不用灯火,只要点着一根灯草,在牌背上或牌头上一照,张张多能认得出来,方可出得手去。其实这种牌不遇内家自然稳稳赢钱,若有个略知经络的人,捉破他尚是容易。并且,不用灌铅骰子,只能让人推庄,在旁看几记活门,落手重打,若然自己推庄,必须换用铅骰。这些多是眼法,仗着软牌软骰;还比不上硬牌硬骰全靠手法的人,真是神出鬼没。 ”少牧咋舌道:“什么牌九里头有这许多弊端?却不知究竟甚样的叫做手法。 ”
鸣岐道:“手法共有‘掐’、‘揿’、‘抢’三个字的正诀,‘拍’、‘捞’两个字的偏诀。‘掐’字工夫最是利害。譬如你在那里推庄,这牌乃是你自己的,他坐下来扳门,每扳一副,暗暗在每张牌上掐个记识。只要你推到四五方牌,那三十二张牌张张经过他手,他已张张做了记认,一目了然,你却如何晓得?这是手法里的头等伎俩。‘揿’字是砌牌的时候,内中揿着两副同点的牌,或是劈开对子,俗呼叫做‘夹棍’,又叫‘双夹 ’,庄家拿了稳吃,闲家拿了稳输。‘抢’字俗呼为‘褪龙稍’,是砌牌时预先留心这条牌内第几副的点子最大,无奈掷出骰子,偏偏拿不到他,夹手急把骰子一收,不等旁人取牌,趁这收骰子的时候,把那大点的牌自己抢了进来,将手指略略在牌上一带,把台上剩着的牌排得层次井井,一点看他不出已被抢了牌去。这皆是手法中的真正功夫。‘拍’字是‘拍笋头 ’,手中预先藏下一牌,及至拍开观看的时候,譬如一张长三,一张长二,本来是副别十,把长二抽去,拍(怕)上一张天牌或是地牌,便是八点。那藏牌的法子却有两个过门,藏在虎口下的叫大过门,藏在中指无名指下的叫小过门,一般多看不出来。抽出的那一张牌依旧藏在手内,并没一些痕迹。‘捞”字是‘捞浮尸’,譬如拿了一副别十,急向面前放着已经推过的牌内拣只曾出过一张的好牌,随手捞换一张。不过这个法子必定在第三条上,第一条还没有牌捞,第二条出来的牌不多,若是第四条拖水,却又牌已出全,无从下手。所以这‘捞’字是手法中的下乘,且与‘拍’字多是偏锋,撞着细心的人,不大稳便。然而撞破他也是希遇难逢,皆因他眼快手松胜人数倍的缘故。你想牌九与人赌得还赌不得? ”少牧点头暗诧。子靖、幼安听得津津有味,同声向他说道:“听了鸣哥这番抉弊的话,‘赌’字真个拆得七穿八洞,万万休想赢人!以后总须痛戒,不可再犯才是。 ”少牧道:“鸣哥金玉之言,怎敢不牢记在心! ”
鸣岐道:“还有一说。不但牌九有弊,就是叉叉麻雀也要子细防人。 ”幼安道:不错,不错,我正要与鸣哥说。今天我们先在花小兰家碰和,湘吟和了好几副大牌,赢了两底半筹码,我瞧大半是逢辰放他成的。 ”少牧道:“安哥,你既然看得出来,为何当场不喝破他? ”幼安道:“你又来了!我二人当真与他碰甚和么?我的意思不过先要看看二人赌品如何,并要他们料着我也是一个爱赌的人,夜间方能拢局;若使当场喝破,岂不误了事么? ”少牧始恍然道:“原来有此缘故,怪不道你忽然要与我合着碰和。但我想那麻雀牌共有一百三十六张,不比牌九只有三十二张,可以张张多有暗认,这弊端却在那里? ”鸣岐道:“你要问麻雀牌的弊端,也有两个人合着做的,却也有一个人独自做的。两个人的名叫‘抬轿’,打牌的时候,张张多有暗号,彼此互相关切。譬如要碰中风,只须向鼻上一摸;要发风,捋捋头发;要白板,掳掳面孔;要东风,把门前摆着的牌微微罅开一张,南风两张,西风三张,北风四张。及至等了张子,台上总有吃进的牌。若在筒子里头吃的,放在外面;若是索子,与手中剩着的牌并放在一处;若是万子,吃得牌放得略略进些,仿佛医家的寸关尺三脉。至于几索、几万、几筒,把手中剩着的牌做作配搭,略略搬动,搬一张便是一筒,或者一索、一万,两张是两,三张是三,以此类推,直至九数。若是手中只剩四张牌了,等的却在五六七八九里头,把四张牌先往下一合,再行拿起,搬过几张。若等的乃是麻雀头儿,手中没有牌了,只好把台上吃进的牌略略移得端整些儿,移几张便是几筒、几索、几万。倘是没有吃人家牌,摸起来等张的,要关照那筒、索、万时,只好先把手中全副的牌当台一合,慢慢再拿他起来。若是筒子牌,要移动索子,把牌移出些儿。万子,移进些儿。抬轿的人见了,自然心中明白,旁人却那里得知!并且砌牌的时候,还有把中发白各砌一对,庄家骰子掷了三点、七点、十一点,虽是对掉,却仍在他二人手中。只要那家的牌好些,那一人就拆对打与他碰。若是庄家掷了二、四、六、八、十、十二,或五作六、九作八的骰子,那牌被旁人拿了,却每人一对,谁肯拆开,到底碰不出来。你想可恶也不可恶!至于一人做的,名叫‘飞手’,也如黄牌九一般,全靠手法。有‘抠心 ’、‘挖角’、‘脱梁换柱’等种种名目。‘抠心 ’是向旁人打出的牌内抠进一张。‘挖角’是挖取角上的牌。‘脱梁换柱’是把手里头的无用张子弃去,拣有用的换他进来。还有砌牌的时候预先砌下几张要张临时应用的法儿。诸如此类。那种偷天换日的本领,谁能防得许多?所以不但牌九莫赌,就是麻雀叉得底码过于太大,也是不叉的好。 ”幼安道:“怎么那一班赌棍竟是这样的手段?若照鸣翁说来,今天小兰家的麻雀,是贾逢辰与白湘吟抬轿无疑? ”鸣岐道:“他二人黄牌九尚且做了,何况抬轿?以后我劝少翁凡遇逢辰那等的人,总莫与他亲近。 ”子靖也是这样的说。
四人正在谈得高兴,茶房送进一封信来,说是旁晚时全盛信局送到栈里,由帐房先生代接下的。少牧取来一看,乃是苏州寄来幼安的家信,急忙交与幼安拆看。信中写的,乃是齐氏分娩在即,如在上海无事,务望早日还乡的话。幼安看罢,对少牧道:“家中屡有信来催我回去。我们自从正月到此,差不多已三个月了。府上少甫大哥不是前日也有信来催你回家?不知你我何日动身?一同出来的人,大家一同回去,免得家中挂念。 ”少牧道:“安哥,你真要回去了么?本来我在上海顽得也是够了,前时要想动身,不料跌损了膝盖,因此又耽搁下来。如今这么样罢,明儿我想买些东西,再住一天,后天叫船一准回家,可好? ”幼安大喜道:“牧弟真肯回去,明日再缓一天,有何不可?不过到了后日,必须下船才是。 ”少牧道:“那个自然。 ”鸣岐、子靖闻说二人多要回乡,皆因少牧住在上海,颇觉放心不下,不如回去的好,故也不敢相留,只说:“回到苏州,缓几日不妨再来。那时莫住客栈,就住在我们家内,可以朝夕聚首。 ”二人多称缓日如再到申,定当到府搅扰。鸣岐、子靖又商量明夜在法兰西大马路鸿运楼饯行。那边的酒菜好些,订定晚间八点钟入席而去。其时夜已过半,幼安、少牧送了二人出栈,回至房中,各自安睡。到了明日饭后,少牧果然出去买了好些洋货东西回来,乃是家用的地毯、保险灯,与那送人用的洋酒、洋糖之类。幼安差茶房去定好了一只无锡快船。
及至晚间,鸣岐、子靖在鸿运楼写请客票到栈中来请用酒,二人未便推辞,坐车同往。席间,乃是鸣岐、子靖的主人,戟三、锦衣的陪客,只有六人。这晚并不叫局,甚是安静。到得将次散席,少牧忽听得巫楚云的声音,在隔壁一间房里头唱曲,想起楚云那边局账尚还没有开消,明日既要动身,今夜必须送去。岂知已被跟楚云的大姐在外看见,拿了一枝银水烟袋过来装烟,嬲着要他转局。少牧吸了筒烟,附在耳上向他说道:“今夜没人叫局,可以不必转了。明日我要动身,回头散了席,就到你那边来罢。 ”大姐闻言,低低道:“怎么?二少爷你明天要动身了么?我家先生还没知道,只怕他还有几句说话要告诉你。今天本要叫我到栈里来的,因恐不便,故此未来。现在又并不转局,散了席你千定要来一次儿。 ”少牧点了点头,打发大姐自去。幼安等见他真个不令转局,道他尚还有些把握,却听不出与大姐说些甚的,席上不便问他。
后来席面散了,各人都分道而回。少牧向幼安说,尚要到四马路买些零碎,叫他先自回栈。幼安认做当真,叮嘱他早些回来安睡,明天好早些上船,果然先自回去。少牧哄得幼安走了,叫了部洋车,如飞的便向四马路去。那里是买甚东西,无非再要与巫楚云见个面儿,一想开消他的局钱,二要问问他有甚说话,要叫大姐来请。谁知这一去,有分教:
两脚难离风月障,一身又入是非丛。
欲知后事如何,再看下回分解。
长发栈行踪小住集贤里故友相逢
话说幼安、少牧船到浦江,正要摇进洋泾浜时,忽然船身往前一磕,船中诸物震动。究竟为了何故?原来这无锡快船说大不大,说小却也不小。其时天色将暮,潮水落枯,不得不由浦心而行。正欲转湾进浜,不提防有一只小火轮船由南而北飞也似的斜刺里驶来。还算船家眼明手快,急急避开,已只远得二三尺地面。轮激水涌,势不可当,船身遂颠簸起来。直至过去远了,方才平复。船家吓得浑身是汗,说声:“好险! ”定一定神,等那水势涌过,把竹篙点上两篙,方才平平稳稳的撑进浜去。幼安惊魂稍定,对少牧道:“我们才到上海,如何就有这平地风波?好不可怕! ”少牧道:“这是船家偶不小心之故,以致吃这一惊。 ”
幼安抬头向舱门一望,道:“如今船已进了浜了,想来就要停歇。你我皆是初次到此,不知客栈在于何处,还须先自上岸一问。 ”船家闻言,在后舱内接口答道:“这里洋泾桥浜,就是长发客栈,不但上岸便当,并且房屋高爽,应酬周到,饭食精洁,故此来往客商欢喜住的甚多,不知二位爷可要同去看看? ”幼安道:“既是如此,把船泊在那边便了。 ”船家答应,吩咐伙伴拣个隙地泊好了船。恰好岸旁有条马鞍水桥,又大又平,果然上岸很便,不必再布跳板。幼安遂与少牧登岸,由船家领着同到栈中。
只见好所高大房廊。门阑上悬着“长发栈”三个字横匾,两旁墙上,又有“仕宦行台”四个大字的长招牌儿,规模阔绰,气象轩昂。三个人一直进去,寻见帐房,说明来意,便有茶房领着去拣选房间。幼安看了楼上第一进第二间官房,设着现成的两个榻儿,便命船家将行李挑上岸来,一件件检点清楚,交与茶房代为安放。少牧取锁匙开箱,取了四块洋钱船钱,五角小洋钱酒钱给与船家。那船家也不争论,谢了一声,下船自去。吾且不表。
这里幼安唤茶房将床帐被褥铺设好了,茶房送上一个房门钥匙,交代:“若然出去,须要下锁,将匙交与帐房。因栈中来往人多,防有失窃一切。 ”幼安接过,藏在身旁。此时天已黑了,楼上楼下点起自来火灯,照耀得满室通明,如同白昼。少顷,茶房摆上夜膳,共是四盆一汤,也甚精致。二人食毕,洗过了脸,喝了杯茶,因昨夜睡在船上,不甚舒伏,起岸时又劳顿了些,觉得精神疲倦,即便闭上房门,各自安睡。
及至醒时,隐隐听得大自鸣钟已敲九点。幼安先自起身,唤茶房打水擦脸。少牧也起来了,一同吃了早点。令唤一个剃发匠来,梳了发辫。幼安道:“今日天气甚晴,你我先到李大哥那边走走可好? ”少牧道:“李大哥的信上,他说住在英大马路集贤里内,不知有多少路? ”幼安道:“可叫茶房唤两部东洋车子,他们自然认识。 ”少牧道:“说得不错。 ”遂将带来的土仪,各自拣了四包,央茶房挑了,说明住址,唤定车辆。幼安锁上房门,把钥匙交给帐房,与少牧登车而去,茶房挑着礼物在后跟随。此时天气尚早,洋场上还未上市,一路做买做卖的人也不十分拥挤。幼安暗暗想道:昨日我们上岸,天已黑了,街上却甚热闹;今日天未过午,怎么反是这般样儿?看来上海地方真是全靠夜市。
正想之间,车已到了。二人下车,给过了钱,茶房领着一步步同进弄去。因不知是第几号门牌,所以逢人便问。那晓得洋场上的居民,虽是近邻,却也不通闻问的多,一连问了几家,皆说不知。后见一家门上贴着“帝德乾坤大,皇恩雨露深”的朱红门联,认得是李子靖写的,谅必住在这里无疑。少牧便举手叩门,里边答应一声,走出一个人来。两下一看,多不认识。幼安知是错了,只得向那人言道:“借问一声,这里府上可是姓李? ”那人操着湖南口音回道:“我们家爷姓平,不是姓李。 ”少牧道:“请问有位姓李名子靖的,可晓得住在那里? ”那人道:“可是杭州人,官名一个卫字么? ”幼安道:“正是。 ”那人道:“你们还要往里走几步哩。留心看他门上,贴有‘武林李寓’四字的便是。 ”幼安道:“如此,倒惊动了。 ”那人回声“好说”,关上了门,回身进去。
二人依着那人之言,一路往里而行。少牧对幼安道:“方才那一家姓平的,不知可是李大哥信上不时提起的平戟三么?说他是个武科出身,却又文才出众,与李大哥甚是莫逆。 ”幼安道:“这话却论不定。我看他那付门联,明是大哥亲笔写的,必定彼此有些交情。况且方才答话的人,又是湖南口音,看来竟有九分不错。且到那里一问便知。 ”二人口说着话,只管前行。茶房道:“爷们慢走!只恐这里是了。 ”幼安一看,果见门上有“武林李寓”四个大字的珊瑚笺贴条,因与少牧站住了脚。
正要叩门,听得“呀”的一声,里边有人出来,正是跟子靖的小厮李贵。一见二人,急忙打了个千,尊声“谢大少爷、杜二少爷,几时到的?请里面去。 ”二人尚未回言,子靖听见有人说话,迎出外来。彼此是久别渴想的人,见面之下,好生欢喜。子靖忙让幼安在前,少牧居后,三人同至客堂坐下。李贵献上茶来。子靖先问二人:“可是才到?如何不见行李、铺陈? ”幼安答:“是昨晚到的。因想徘徊几天,惊扰府上不安,故此住在三洋泾桥长发栈中。 ”子靖道:“自己弟兄,说甚‘惊扰’二字?就是多住几天,我这里也是极便。停刻我差李贵把行李搬来,岂不甚好? ”二人同声的道:“大哥有意,请俟缓日,这回可不必了。 ”子靖尚欲有言,幼安将别话岔了开去。少牧又说了些少甫在苏未来、托词致候的话,子靖也问了一番两家眷口安好。李贵过来,向主人耳边低低的禀了数句话儿。子靖起身,告一个便,来到外厢,把送来的礼物收了,给了四角小洋钱力钱,吩咐茶房先自回栈去讫。复至客堂,向二人道:“承蒙厚赐,我都收了。随来的茶房已经着他先去。你二人就在这里便饭,畅叙一天,可不好么? ”二人知道子靖脾气,他是个很直爽的,因道:“搅扰不消说得,但是不必多备肴馔,反使我等不安。 ”子靖道:“这才是个知己!本来有甚客气? ”
少牧问道:“我等方才来时,误叩了一家姓平的门,不知此人可是大哥时常提起的平戟三兄? ”子靖道:“一些不错。此人很可交得,只是你二人没有会过面儿。好得近在咫尺,我立刻着李贵去请来叙叙何妨? ”幼安道:“如此甚好。 ”子靖遂唤李贵言道:“你快到平公馆去,说有两位苏州来的客人在我家中,要会会他,如大人在公馆中得暇,请他便来。 ”李贵答称:“晓得”。子靖又附耳道:“你出去,先到聚丰园唤席菜来,再到言茂源叫他送十斤京庄。快去快回,不要耽搁。 ”李贵诺诺连声而去。
不多一刻,听得门上钟铃声响,进来一人,年约三十余岁,品貌甚是轩昂。身穿天蓝缎子灰鼠长袍,天青缎子灰鼠马褂,头上戴一顶建绒镶边缎子顶的瓜皮帽儿,足登三套云元缎京鞋。子靖见是戟三来了,急同幼安、少牧降阶出迎,偕至客堂,作了个揖。幼安等彼此问过名姓,因是初次见面,不免说些仰慕的话。
少顷,酒席已到,子靖命摆在东书房中。安排已定,相率入席。四个人略略谦逊一番,幼安坐了首位,少牧居二,戟三第三,子靖末座相陪。席间,幼安与少牧讲些苏州事情,戟三与子靖说些上海风景,甚是投机。酒过数巡,子靖道:“我们闷酒无味,可要行个令儿顽顽? ”戟三道:“甚是使得。请谢幼翁先起如何? ”幼安想了一想,道:“今日人数太少,别的酒令未必能行,不知‘飞花’可好? ”少牧道: “‘飞花’太觉便当,不如‘席面生风’,略似耐人寻味。 ”子靖道:“依我想来,就是‘席面生风’,那些‘鸡’、‘鱼’一切容易的字,也须除去,只说每人面前摆着的果品。未知列位如何? ”幼安道:“大哥吩咐,遵命就是。 ”子靖遂斟了一杯令酒,双手递与幼安,幼安也不推辞,一饮而尽。看看自己身旁,摆着一盆橄榄,遂随口念一句古诗道:“细读(续)公诗如橄榄。 ”挨着字儿一数,应是戟三与子靖饮酒,二人各自干了一杯。次及少牧,他身边乃是一碟瓜子,因道:“绿含瓜子瘦堪怜”,应幼安与子靖同饮,二人也俱干了一杯。少牧道:“如今是平戟翁了! ”戟三见身旁是碟花生糖儿,摇摇头道:“这花生二字,只怕古人诗上很少。 ”子靖道:“真是少见。 ”戟三沉吟了一回,道:“有了!我想着一句:‘云喷石花生剑壁’,不知此花生二字可能借用? ”幼安点头道:“借得很好。 ”少牧依着字儿一点,该子靖与戟三自己饮酒。戟三道:“什么说?自己行令,自己喝酒!我只想了诗句,没将字数算算,不是我的心太觉粗了? ”子靖笑道:“俗语说得好: ‘自搬砖儿自打脚。 ’本来有的。快请一同干这一杯,我要来收令了。 ”戟三无语,一吸而干。子靖身边摆的是一碟福橘,遂念了一句“山中奴隶橘千头”,照字点去,应少牧一人饮酒。少牧道: “人家一句诗儿是两杯酒,大哥只有一杯,却偏偏作成了我,倒也凑巧得很。 ”子靖道:“只算我心敬的罢。如今是应你的令了。 ”
少牧干过了酒,道:“我也是‘席上生风’,但不许用着酒馔,只许用每人身边席上的动用器皿,又要用身体上一个字,又要做一个手势儿,把这句诗描摹出来。说不出的罚酒,说出的就此过令,省得牵累别人。未知可好? ”戟三道:“这倒有趣。少翁请先做个样儿我们瞧瞧,然后可以依令而行。 ”少牧点头称是,遂满满的斟了一大杯令酒,立起身来,将酒杯高高擎起,笑嘻嘻的念出一句诗来,道:“我说的是‘万事不如杯在手’。”念完,将酒一喝而尽。子靖看着,忽大笑道:“牧弟几年不见,仍是一块天真。你们看方才好个样儿! ”幼安微笑答道:“他本来是孩子气惯的,今日故友相逢,又喝了几杯酒,自然要露出本相来了。 ”少牧也笑着道:“我不与李大哥和你斗口,你们请照这样儿,把令行下去罢。倘行不下,罚酒不饶! ”子靖道:“是了,待我来接他下去。 ”口中说着,心里暗想?有了器皿上的字儿,没有了身体上的;有了身体上的字儿,却又没了器皿上的。一时性急,不觉面红耳热起来。除下瓜皮帽子,搔了搔头,灵机一动,把帽子吹了一吹,又将头发捋了一捋。众人见此光景,忍不住彼此大笑。子靖道:“且莫要笑,听我过令。我说的是‘羞将短发还吹帽’,不知可算得么? ”少牧道:“大哥果然灵变,怎从这帽子上头竟想出这句诗来?只可惜帽子不是那席上的器皿,罚酒是不能免了。 ”子靖扑嗤一笑,道:“这是我糊涂了。若帽子算了器皿,衣裳鞋袜却算什么东西?本来怎能免罚?如今我喝一杯,安弟接下去罢。 ”说完,自己斟了一杯热酒,一吸而干,不留涓滴。幼安道:“大哥为人到底豪爽,就是喝一杯酒,也是直捷痛快的。 ”少牧道:“闲话休题。安哥你说的是什么诗?演的是什么手势?快请讲罢。 ”幼安道:“诗虽有了一句,只是免强些儿。 ”遂把手向酒壶一指,道:“我说的是‘指点银瓶唤酒尝’,不知这‘指’字、‘瓶’字,令官可容借用? ”少牧道:“这两个字到还借得,但不应露出个酒字来,也要罚了! ”幼安略略呆了一呆,道:“果然你说过不许用酒馔上字面的,我也太粗心了!自然与李大哥一样,愿甘受罚。 ”随手取一只酒杯给子靖斟一杯酒,一饮而尽。回头对戟三道:“如今是戟翁了。小心些儿,不要又被罚了酒去。 ”戟三含笑点头,在桌上拿起一把酒壶,将壶盖揭开,看了一看,又把手向心上点了一点。子靖误会是吃不得酒了,因道:“你莫怕喝不下酒,只要有自然的诗句,怕强罚了你不成? ”戟三道:“本来我并非怯酒,只因要回少翁的令,故才演这手式。 ”少牧闻言,微笑问道:“不知戟翁说的可是‘一片冰心在玉壶’这一句么? ”戟三点头称是。子靖道:“你二人一个会想,一个会猜,我却几乎缠不清楚。如今牧弟的令已经完了,戟翁也须设个法儿顽顽。 ”
戟三道:“依小弟愚见,每人敬三杯如何? ”子靖道:“敬三杯想是要开拳了。你是在武科中三考出身的人,拳法精通,我等岂是对手? ”戟三道:“休得取笑!我这酒令也用诗句,并不猜拳。譬如我说了一句古诗,若有别句诗可以驳得转来,是我输了,我喝三杯;驳不转来,轮是那一位,那一位喝三杯酒。这可公道不公道? ”幼安道:“这令却也新鲜得紧,我等遵命就是。 ”戟三忙取酒壶,满斟了三大杯酒,对幼安道:“敢与幼翁先来。 ”遂随口念那王摩诘《渭城送别》诗的结句道:“劝君更尽一杯酒。 ”幼安想了一想,见桌上现放着三杯酒儿,灵机一触,顺口答道:“戟翁,弟真要驳了,如何是‘一杯一杯复一杯’呢? ”子靖、少牧击节道好,戟三更连称钦佩不置,举起杯来,一连干了三杯。重又斟好,对少牧道:“少翁来罢。弟说的是‘花底清歌春载酒’,不知作何驳法? ”少牧沉吟半晌,想不出来,因道:“是我输了,待我受罚。 ”举杯先干了一杯。才饮第二杯时,忽跌足道:“迟了迟了!戟翁说的是花底寻春,有花有酒,我何不说如何是‘无花无酒过清明’呢! ”戟三抚掌道:“这一句诗驳得却与幼翁方才的工力悉敌,真是天然相反的妙句。那是我侥悻赢的,待我也陪一杯儿。 ”少牧要说不必,戟三已将剩下的一满杯酒一口气喝个干净。重又筛了三杯,对子靖道:“子翁,我说的是‘花气袭人浓胜酒’,你请驳罢。 ”
子靖皱眉道:“我认输了。牧弟在家的时候,是与少甫二人不时(常)结结诗社,在这七言五言里很纯熟的,却一时间还想不出来,何况是我!也不去枉费心思了,待我干了这罚酒就是。 ”说完,果接连着干了三杯。又斟了好几杯热酒,道:“戟翁的令今又完了,轮应我主人自己尽尽兴儿,但是我的脾气,凡是知己无一个不晓得,是爱爽利的。像方才这样喝酒,只怕喝到天黑也不得个半醉。不如我来摆二十杯里通响向拳罢,才能够多饮几杯。未知众位如何? ”三人同声道好。子靖因先喝了十杯,让三个人五吓对吓的打,完了又喝十杯。三个人仍你搳一拳,我搳一拳,如走马阵一般的周而复始。不多一刻,那二十杯俱已通了,共是子靖输了三拳。
其时天色将暮,子靖还要添酒,幼安起身辞道:“天已晚了。我等既到上海,尚要徘徊几天,聚首的日子正多,今日要回寓了。 ”戟三道:“弟与二兄虽是初交,却彼此像见过一般,应是有些夙契。今日果然时候晚了,吃过了饭,想来一定便要回栈。明日弟想作个东道,请二兄一叙,不知可肯赏光? ”子靖道:“什么时候?在公馆里还是在酒馆里? ”戟三道:“寓中房屋窄小;酒馆里去,我又不请别的客人。不如到一品香吃些番菜,地方甚为清净,肴馔又精洁些。准定饭后四点钟时,我到长发栈亲自相请可好? ”幼安、少牧闻言,同称不敢。子靖道:“戟兄为人,素来极重朋友。既是有意相邀,安弟等可不必过谦就是。我明日午后也要到栈里来走一回儿,只请在栈中稍候片时是了。 ”二人不好再辞,只得唯唯遵命。子靖遂吩咐李贵端上饭来。各人用毕,搬去残肴,烹上一道香茗,又谈了好些话儿。幼安、少牧见戟三语言蕴藉,学养深沉,绝不似个武夫模样,心中愈发钦敬异常。戟三也因谢、杜二人一个襟怀冲淡,举止端详,一个吐属风流,天真烂漫,暗暗的十分景仰。从此这三个人成了莫逆之交。将来少牧迷恋烟花,屡屡受人侮算,仗着戟三解纷排难之处颇多。此是后话,我且慢题。
再说是日酒后,子靖见各人话得投机,心下十分畅快。又要差李贵到长发栈去挑取行李铺程,坚留二人住宿在家,争奈二人执意不允。直谈到上灯以后,始各起身告别。戟三也要回公馆去了。子靖见天气已晚,不便再留,送出大门,一揖而别。戟三行至自己公馆门首,尚要留二人入内稍坐。二人只因究是初会,未便造次,同声答道:“本欲登堂,无如天太晚了,急欲回寓。且俟缓日专诚拜访。 ”戟三明知二人虽然一见如故,却不是脱略的人,早上与人遇见,到晚即谬托知己,肯贸贸然轻易入门的,故亦并不强留。惟自己也不进门,送着二人出了集贤里的弄口,又代唤了两辆东洋车儿,讲定车钱,请二人登车。直至望不见了,方才进去。
此时正是九点余钟,那条大英大马路上,比二人早上来的时节不同,但见电灯赛月,地火冲霄,往来的人车水马龙,比着日间更甚热闹。二人沿途观看一回。
那东洋车走得甚快,不消片刻,早已到了。给过车钱,幼安向帐房领了房门钥匙,与少牧上楼。但见从楼梯口起,满地皆是行李箱笼,堆得几乎路都不好走了。有两个茶房在那里帮着一件一件的搬到东首这间官房里去。二人暗想:不知到了什么客人,行李来得这样的多。正是:
结得苔岑原夙契,相逢萍水有前缘。
毕竟不知长发栈果然来了何人,与幼安、少牧可相识否,且看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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